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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羊的门(28)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吗?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吗?够了!”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漠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

谢丽娟说:“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接着,她喃喃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吗?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而后再……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我终究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们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无梁’吗?过去,我一直不明白‘无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窝囊气!”

呼国庆说:“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块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什么气?这算是什么气?这股气养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呼国庆说:“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的。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是在‘将就’中活的。你知道‘将就’的含意吗?在这里,‘将就’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活’字。这个‘活’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小’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绝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树。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的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呢……”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你、你、你……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吗?!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而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摊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好”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两个人就像蛇一样地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我真无耻啊!这算什么呢?我是你的情人吗?”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启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妓女吗?!”

呼国庆忙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根宝,有事吗?”根宝说:“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那客人是谁呀?”杨根宝说:“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呼国庆接着就问:“提什么要求了吗?”根宝沉吟了片刻,说:“给了他二百万。”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就过去。”根宝在电话里说:“人已经走了。”呼国庆说:“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

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这“布鳞”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作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赏识”为基点的。“赏识”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习惯”,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呼伯,我来晚了。”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待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敏锐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达达,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呼伯,我记住了。”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紧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这不是好事吗?”

范骡子说:“你猜那箱子里是啥?钱!一箱子钱。这不是毁我吗?!”

呼国庆淡淡地说:“那你慌什么?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我敢收吗?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口气说:“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还说……”

呼国庆说:“我是问你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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