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有好奇心,这并不令人意外。在娘胎里短短几个月后,他们便掉进一个崭新的世界。不过当他们慢慢成长时,这种好奇心似乎也逐渐减少。为什么?你知道答案吗,苏菲?
让我们假设,如果一个初生的婴儿会说话,他可能会说他来到的世界是多么奇特。因为,尽管他不能说话,我们可以看到他如何左顾右盼并好奇地伸手想碰触他身边的每一样东西。
小孩子逐渐学会说话后,每一次看见狗,便会抬起头说:“汪!汪!”他会在学步车里跳上跳下,挥舞着双手说:“汪!汪!汪!汪!”我们这些年纪比较大、比较见多识广的人可能会觉得小孩子这种兴奋之情洋溢的样子很累人。我们会无动于衷地说:“对,对,这是汪汪。好了,坐着不要动!”看到狗,我们可不像小孩子那样着迷,因为我们早就看过了。
小孩子这种行为会一再重复,可能要经过数百次之后,他才会在看到狗时不再兴奋异常。在他看到大象或河马时,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远在孩童学会如何讲话得体、如何从事哲学性的思考前,他就早已经习惯这个世界了。
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如果你问我的看法的话。
亲爱的苏菲,我不希望你长大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把这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为了确定起见,在这课程开始之前,我们将做两三个有关思想的测验。
请你想象,有一天你去树林里散步。突然间你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艘小小的太空船,有一个很小的火星人从船舱里爬出来,站在路上抬头看着你……
你会怎么想?算了,这并不重要。但你是否曾经想过你自己也是个火星人?
很明显的,你不太可能突然撞见一个来自其他星球的生物。我们甚至不知道其他星球是否也有生物存在。不过有一天你可能会突然发现自己。你可能会突然停下来,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自己,就在你在树林里散步的时候。
你会想:“我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存在。我是一个神秘的生物。”
你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个梦幻中醒来。我是谁?你问道。你知道自己正行走在宇宙的一个星球上。但宇宙又是什么?
如果你像这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你会发现自己正像我们刚才提到的火星人那样神秘。你不仅看到一个从外太空来的生命,同时也会打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不同凡响。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苏菲,现在就让我们来做另一个思想上的测验。
有一天早上,爸、妈和小同正在厨房里吃早餐。过了一会儿,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水槽边。这时,爸爸飞了起来,在天花板下面飘浮。小同坐在那儿看着。你想小同会说什么?也许他会指着父亲说:“爸爸在飞。”小同当然会觉得吃惊,但是他经常有这样的经验。爸爸所做的奇妙的事太多了,因此这回他飞到早餐桌上方这件事对小同并没有什么特别。每天爸爸都用一个很滑稽的机器刮胡子,有时他会爬到屋顶上调整电视的天线。或者,他偶尔也会把头伸进汽车的引擎盖里,出来时脸都是黑的。好了,现在轮到妈妈了。她听到小同说的话,转身一瞧。你想她看到爸爸像没事人一般飘浮在餐桌的上方会有什么反应?
她吓得把果酱罐子掉在地上,然后开始尖叫。等到爸爸好整以暇地回到座位上时,她可能已经需要急救了。(从现在起,爸爸可真是该注意一下自己的餐桌礼仪了!)为何小同和妈妈有如此不同的反应?你认为呢?
这完全与习惯有关。(注意!)妈妈已经知道人是不能飞的,小同则不然。他仍然不确定在这个世界上人能做些什么或不能做些什么。
然而,苏菲,这世界又是怎么回事呢?它也一样飘浮在太空中呀。你认为这可能吗?
遗憾的是,当我们成长时,不仅习惯了有地心引力这回事,同时也很快地习惯了世上的一切。我们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似乎失去了对这世界的好奇心。也正因此,我们丧失了某种极为重要的能力(这也是一种哲学家们想要使人们恢复的能力)。因为,在我们内心的某处,有某个声音告诉我们:生命是一种很庞大的、神秘的存在。这是我们在学会从事这样的思考前都曾经有过的体验。
更明白地说:尽管我们都想过哲学性的问题,却并不一定每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由于种种理由,大多数人都忙于日常生活的琐事,因此他们对于这世界的好奇心都受到压抑。(就像那些微生虫一般,爬进兔子的毛皮深处,在那儿怡然自得地待上一辈子,从此不再出来。)
对于孩子们而言,世上的种种都是新鲜而令人惊奇的。对于大人们则不然。大多数成人都把这世界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
这正是哲学家们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地方。哲学家从来不会过分习惯这个世界。对于他或她而言,这个世界一直都有一些不合理,甚至有些复杂难解、神秘莫测。这是哲学家与小孩子共同具有的一种重要能力。你可以说,哲学家终其一生都像个孩子一般敏感。
所以,苏菲,你现在必须做个选择。你是个还没有被世界磨掉好奇心的孩子?还是一个永远不会如此的哲学家?
如果你只是摇摇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孩子还是哲学家,那么你已经太过习惯这个世界,以至于不再对它感到惊讶了。果真如此,你得小心,因为你正处于一个危险的阶段,这也是为何你要上这门哲学课的原因。因为我们要以防万一。我不会听任你变得像其他人一样没有感觉、无动于衷。我希望你有一个好奇、充满求知欲的心灵。
这门课程是不收费的,因此即使你没有上完也不能退费。如果你中途不想上了,也没关系,只要在信箱里放个东西做信号就可以了。最好是一只活青蛙,或至少是某种绿色的东西,以免让邮差吓一大跳。
综合我上面所说的话,简而言之,这世界就像魔术师从他的帽子里拉出的一只白兔。只是这白兔的体积极其庞大,因此这场戏法要数十亿年才变得出来。所有的生物都出生于这只兔子的细毛顶端,他们刚开始对于这场令人不可置信的戏法都感到惊奇。然而当他们年纪愈长,也就愈深入兔子的毛皮,并且待了下来。他们在那儿觉得非常安适,因此不愿再冒险爬回脆弱的兔毛顶端。唯有哲学家才会踏上此一危险的旅程,迈向语言与存在所能达到的顶峰。其中有些人掉了下来,但也有些人死命攀住兔毛不放,并对那些窝在舒适柔软的兔毛的深处、尽情吃喝的人们大声吼叫。
他们喊:“各位先生女士们,我们正飘浮在太空中呢!”但下面的人可不管这些哲学家们在嚷些什么。
这些人只会说:“哇!真是一群捣蛋鬼!”然后又继续他们原先的谈话:请你把奶油递过来好吗?我们今天的股价涨了多少?番茄现在是什么价钱?你有没有听说黛安娜王妃又怀孕了?
那天下午,苏菲的妈妈回家时,苏菲仍处于震惊状态中。她把那个装着神秘哲学家来信的铁盒子很稳妥地藏在密洞中。然后她试着开始做功课,但是当她坐在那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刚才读的信。
她过去从未这样努力思考过。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也还没有真正长大。苏菲意识到她已经开始朝着兔子(就是从宇宙的帽子中被拉出来的那只)温暖舒适的毛皮深处向下爬,却被这位哲学家中途拦住。他(或者说不定是她)一把抓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拉回毛尖(她孩提时代戏耍的地方)。就在那儿,在兔毛的最顶端,她再度以仿佛乍见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这位哲学家救了她。写信给她的无名氏将她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了。
下午五点,妈妈到家时,苏菲把她拉进起居室,将她推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开始问:“妈,我们居然有生命,你不觉得这很令人惊讶吗?”
她妈妈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常她回家时,苏菲多半在做功课。
“我想是吧!有时候。”她说。
“有时候?没错,可是——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居然存在是很令人惊讶的事吗?”
“听着,苏菲,不要再说这些话。”
“为什么?难道你认为这个世界平凡无奇吗?”
“不是吗?多少总有一些吧?”
苏菲终于明白哲学家说得没错。大人们总是将这个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并且就此任自己陷入柴米油盐的生活中而浑然不觉。
“你太习惯这个世界了,才会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你对每一件事都太习惯了。换句话说,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了。”
“不要这样对我讲话,苏菲!”
“好吧,我换一种方式说好了。你已经在这只被拉出宇宙的帽子的白兔毛皮深处待得太舒服了。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把马铃薯拿出来,然后就开始看报纸,之后打半个小时的盹,然后看电视新闻。”
妈妈的脸上掠过一抹忧虑的神色。她走进厨房把马铃薯拿出来。过了一会儿,她便走回起居室,这次轮到她把苏菲推到安乐椅上坐下了。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她说。从她的声音听出来,苏菲可以猜到事情一定很严重。
“你没有跑去跟人家喝什么药吧?宝贝!”
苏菲差一点笑出来。但她了解妈妈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我又不是神经病,”她说,“那样只会让人变得更钝呀!”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再提起任何有关喝药或白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