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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桃牌(6)

“坐下之前,我在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里走了一圈,看看那些金鱼。有的金鱼是红色、黄色和橘色的;另一些是绿色、蓝色和紫色。这种金鱼我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是在汉斯面包店后房的小桌上。汉斯在揉面包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玻璃前,看那条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不逍遥。

“观赏完屋子里的金鱼后,我走到汉斯跟前,对他说:‘你家里养着好多金鱼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捕捉它们的呢?’”

“汉斯格格笑起来:‘孩子,别急啊,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告诉我,我离开人世后,你想不想当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啊?’”

“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早就拿定主意将来要当面包师。除了汉斯和他的面包店,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我妈已经过世了,我爸成天只知道喝酒,根本不理会我的死活,而我的哥哥和姊姊们都已经搬到外地去住。

“于是我向汉斯正式表明我的意愿:‘我决定从事面包这一行。’”

“汉斯点点头:‘我也赞成。唔……我离开人世后,你也得帮我照顾这些金鱼啊。你还有一个任务——担任彩虹汽水的守护者,决不能让这个秘密泄漏出去!’”

“彩虹汽水是什么东西呢?”

“汉斯扬起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压低嗓门悄声说:‘孩子,你尝一口就知道。’”

“它喝起来味道怎样呢?”

“汉斯一个劲摇晃着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普通的汽水只有一个味道,要么橘子味,要么梨子味或草莓味。可是,艾伯特,彩虹汽水可就完全不同啊。这种汽水包含各种各样的味道,你只消喝一口,就能够尝遍天下所有果子的味道,连你以前从没吃过的水果和各种草莓,也都能同时尝到呢。’”

“我听了直咽口水:‘那一定很好喝了。’”

“汉斯打鼻子里嗤笑一声:‘哈!何止好喝!喝普通的汽水时,你只能用嘴巴品尝它的味道——首先用舌头和上颚,然后用喉咙,如此而已。喝彩虹汽水可就不同了,你可以用鼻子和头脑品尝,然后让它的味道往下蔓延到你的四肢,扩散到你的全身。’”

“我摇摇头:‘你一定是在哄我,对不对?’汉斯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彩虹汽水是什么颜色呢?”

“汉斯笑了起来:‘孩子,你的问题真多!问问题固然是好习惯,可是,有些问题实在很难回答啊。我还是把彩虹汽水拿出来,让你亲眼瞧瞧吧。’”

“汉斯从摇椅里站起身来,走到通往小卧室的一扇门前,把它推开。房间里摆着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一条金鱼。汉斯从床底抽出一个梯子,架到墙上。我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小门,用厚重的挂锁锁起来。汉斯沿着梯子爬上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阁楼的小门。

“他对我说:‘孩子,上来吧!五十多年中,只有我曾经上来过。’”

“我跟着他爬到阁楼上。月光从屋顶的一扇小窗流泻进来,照射在满布灰尘和蜘蛛网的老旧箱子和船铃上。照亮阁楼的,不只是月光。除了淡蓝色的月光外,阁楼里还闪烁着一股明艳的光芒,有如一道灿烂的彩虹。

“进入阁楼后,汉斯立刻走到一个角落,伸出手来指了一指。在倾斜的屋顶下,一个古老的瓶子矗立在地板上。瓶子散发出无比艳丽的光芒,让我感到一阵目眩,连忙闭上眼睛。那只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但里头装的东西却五色纷呈,显得十分瑰丽。

“汉斯拿起瓶子,里头的东西登时摇荡闪烁起来,有如液体钻石一般。

“我压低嗓门,怯生生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汉斯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说:‘孩子,这就是彩虹汽水。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一瓶了。’”

“我伸出手来,指着一个小木盒问道:‘这又是什么呢?’盒子里装着的一沓布满灰尘的古老纸牌,已经破旧不堪。最上面的一张牌是黑桃8。我要仔细看,才看得出左上角的那个‘8’字。

“汉斯把手指伸到嘴唇上,悄声说:‘那是佛洛德的纸牌。’”

“‘佛洛德是谁呀?’汉斯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们把这个瓶子带到楼下客厅去。’”

“汉斯捧着瓶子,穿过阁楼,走到天花板上的那个小门。他那副模样,乍看之下就像一个手里捧着灯笼的老妖怪,只是那盏灯笼放射出来的不是一个光圈,而是千百道五颜六色、跳跃不停的光芒。

“我们回到楼下客厅。汉斯把瓶子安放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在瓶子的光芒照射下,屋里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染上一层鲜艳的色彩。佛像变成绿色,老旧的左轮手枪发出蓝光,回飞棒红得像血一样。

“我问:‘这是彩虹汽水吗?’”

“汉斯答道:‘对,最后一瓶。喝完就没有了。这也好,反正这种好东西不适合摆在店里公开出售。’”

“他拿来一只小杯子,打开瓶盖,只往杯里倒进两滴水。这两滴水躺在杯底,闪闪发光,宛如两朵雪花。汉斯说:‘两滴就够了。’”

“我感到有点惊讶:‘不能让我多喝一点吗?’”

“汉斯这老头子只管摇头:‘小尝一口就够了。一滴彩虹汽水的味道,能保持好多个钟头呢。’”

“我还不死心:‘好吧,我今天喝一滴,明天早上再喝一滴吧。’”

“汉斯把头摇得更厉害了:‘不行不行!今天喝完这一滴,以后决不许再喝。这种汽水实在太好喝了,你喝了第一滴后,说不定会想把整瓶偷来喝。你离开后,我得把这瓶汽水放回阁楼上,锁起来。改天会告诉你佛洛德纸牌的故事。你知道他的遭遇后,就会明白我的苦心。这种东西实在不能多喝!’”

“我好奇地问道:‘你自己喝过吗?’”

“‘喝过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汉斯从壁炉旁的椅子里站起身,拿着那瓶活像液体钻石的汽水走进小卧室,把它收藏起来。

“他回到客厅,伸出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喝吧!孩子,这一刻将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点。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但这一刻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端起那只小杯子,喝下杯底两滴闪闪发亮的水珠。第一滴汽水碰触到我舌尖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欲望席卷我的全身。最初,我尝到的是以前尝过的各种美好滋味;接着,成千种其他滋味纷至沓来,有如海潮一般涌到我全身各处。

“汉斯说得对——滋味是从舌尖开始的。但我的脚和手臂也能尝到草莓、蔗莓、苹果和香蕉的滋味。透过我的小指尖,我可以尝到蜂蜜;经由我的脚趾头,我可以尝到腌梨。我的后腰尝到了糖果店里卖的软冻的滋味。我全身各处都能嗅到我母亲生前的体味。这个味道我已经忘记,虽然,自从母亲过世后,我一直怀念她的体香。

“第一场香味风暴平息后,感觉上,我的身体已经容纳进整个世界——没错,我仿佛就是整个世界。刹那间,我觉得地球上的所有森林、湖泊、山岭和田野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我母亲过世多年,但感觉上她仿佛就站在屋子外头……

“我望了望那座绿色的佛像,它仿佛开怀大笑。我瞧了瞧墙上交叉挂着的两把剑,它们仿佛在格斗。我一踏进小木屋就看见的那艘装在瓶子里的船,是摆在一个大橱柜的顶端。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站在那艘古老帆船的甲板上,乘风破浪,航向远方一个青翠的岛屿。

“我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说:‘好喝吗?’原来是面包师傅汉斯。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唔……’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实在形容不出彩虹汽水的滋味;它尝起来像每一样东西。我只知道,每回想起它那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黑桃9

……他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生异象……

我坐在车子后座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爸爸一面开车,一面跟我闲聊,但由于“彩虹汽水”那一节写得实在太精彩了,我一直舍不得把书放下。只有在爸爸评论沿途的风景时,我才抬起头来望望窗外,敷衍他一下。

“哇,太美了!”我总是惊叹一声。

我读到汉斯家阁楼的那一段时,爸爸指着窗外对我说,公路两旁的交通标志和城镇名称都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这时,我们正穿过瑞士的意大利语区,沿途所见的景观和德语区大不相同。即使在我专心阅读“彩虹汽水”那一节时,我也已经注意到,公路两旁山谷中生长的树木和花卉,应该是属于地中海沿岸的品种。

曾经浪迹世界各地的爸爸,指着路旁的植物如数家珍般告诉我它们的名称:“含羞草、木兰、石楠、杜鹃花、日本樱花。”

我们也看到好几株棕榈树,虽然这时我们还没穿过边界,进入位于南欧的意大利。“我们快到卢加诺了。”爸爸说。

我连忙把书放下,向爸爸提议,今晚我们就在卢加诺过夜。但爸爸却一个劲摇头:“我们已经说好,穿过边界进入意大利后才要找旅馆住宿。边界就快到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呢,刚过中午没多久啊。”

结果我们采取折中的办法,在卢加诺停留久一点儿。我们在街上闲逛,探访城中各处的花园和公园。我把放大镜带在身边,乘机观察这儿的植物生态,而爸爸则买一份英文报纸,点根烟坐下来阅读。

我发现两株非常奇特的树。一株绽放着巨大的红色花朵,另一株则开满黄色的小花。花的形状也完全不同,但这两株树却显然属于同一个植物家族,因为根据我用放大镜观察的结果,我发现这两株树的叶子,脉络和质地都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忽然,我们听见夜莺的歌声。它时而啁啾,时而呼啸,时而唧唧叫,时而唧唧喳喳,独个儿鸣唱得好不快乐、好不悦耳。听着听着,我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爸爸也听得出神,脸上绽露出笑容来。天气实在太热了,连爸爸也受不了,主动让我去买两枝冰棒。我企图诱使一只大蟑螂爬上冰棒的棍子,以便用放大镜观察它,但这只蟑螂似乎很害怕“医师”,打死也不肯爬上来。

“气温一上升到摄氏三十度,蟑螂就会倾巢而出。”爸爸告诉我。

“它们一看见冰棒棍,就会落荒而逃。”我说。

回到车上前,爸爸特地去买扑克牌,就像一般人常买杂志。爸爸对打牌并不特别感兴趣;他也不像我那样喜欢一个人玩牌。那他为什么常买纸牌呢?我得解释一下。

爸爸在艾伦达尔镇一家大修车厂当机械工。除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把时间都花在探索永生的问题上。他房里的书架,摆满各种哲学书籍。但他也有个相当普通的嗜好——究竟有多普通,当然得瞧你从哪一个角度来看。

很多人喜欢搜集东西,石头啦,钱币啦,邮票啦,蝴蝶标本啦。爸爸也有搜集东西的嗜好。他搜集的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丑角牌:joker,亦称飞牌,可当任何点数使用,上面通常印着一个弄臣或小丑的图样。)我出世前,他就已经养成这个嗜好,那时他还在海上讨生活。他收藏着一整抽屉各式各样的丑角牌。

爸爸搜集丑角牌的主要方式,是直接向正在玩扑克牌的人讨取这张牌。每回看见咖啡馆或码头上有人玩牌时,他就会走上前,对他们说,他生平最大的嗜好是搜集丑角牌,如果他们在牌戏中不需要用到这张牌,能不能送给他做个纪念。通常,玩牌的人会马上抽出丑角牌递给他,但也有一些人仿佛骤然撞见一个疯子似的,只管呆呆望着他。有些人拒绝得很婉转,有的则很不客气。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向人讨丑角牌,我常觉得自己像个吉普赛小孩,被父母强行拉上街头去行乞。

当然,我也感到好奇,爸爸这种独特的嗜好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在一副扑克牌中,他只搜集一张牌。由此看来,他这个嗜好似乎跟搜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如出一辙。但我们也别忘记,丑角牌是整副扑克牌中唯一能搜集的。他总不能冒冒失失,闯进一个正在热烈进行中的牌局,向玩牌的人讨取“黑桃9”或“梅花K”吧。

最重要的是,一副扑克牌中往往有两张丑角牌。我们曾见过附有三张或四张丑角牌的一副扑克牌,但一般都是两张。而且,普遍的牌戏都不会用到丑角牌,即使偶尔用到,一张也就足够了。爸爸对丑角牌特别感兴趣,还有一个更深的理由。

事实上,爸爸自认为是一个丑角。他当然不会公开这么说啦,但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确实把自己看成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丑角牌跟其他牌完全不同。它既不是梅花、方块、红心或黑桃,也不是8或9,国王或侍从。他是局外人。它跟其他牌一块被摆在一副扑克牌中,但它毫无归属感。因此,它随时可以被抽掉。没有人会怀念它。

我猜,爸爸以德国兵私生子的身份在艾伦达尔镇长大时,就已经感到自己像一张丑角牌。但是,爸爸自视为丑角牌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他喜欢谈论人生哲理,就像以前宫廷中的那些小丑或弄臣。他常觉得,他总是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人生奇异现象。

所以,爸爸在卢加诺购买一副扑克牌时,并不是想拥有整副牌。在某种原因驱使下,他急着想知道这副牌中的丑角长成什么样子。从店家手中接过这副牌后,他立刻拆开来,抽出其中一张丑角牌来看。

“正如我预料的,”爸爸说,“这张牌我以前从没见过。”

他把丑角牌塞进衬衫口袋。现在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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