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样的姑娘终究跟我不是一类人。后来，我读四年级时，姑娘带着一摞奖状进了武汉的重点中学。为了方便她上学，他们一家搬离了水果湖，至此多年未再见面。
那一年，我处于失恋治愈期，什么都不想做，每晚在非姐的咖啡厅波顿打烊后，抱着酒造访，和一帮损友喝得神魂颠倒。夜夜笙歌朝朝醉的日子过久了，倒把我的酒量喝出来了。常常喝得他们哀鸿遍野，我依旧精神振奋，直嚷着没意思。
有天晚上，我洗过脸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损友们一个电话打过来心急火燎地要我去咖啡厅。“我们给你叫了个号称千杯不醉的小伙，今天陪你好好尽兴！”他们在电话里煽风点火地要我赶快出门，好报一箭之仇。我一听这话，眼冒金光，心里暗暗思忖：最好是个能喝的，要不然今天一个个都别想直着回去。
等到了波顿，三个人正襟危坐等着我，桌上黄的红的白的酒摆好了一连串，还有瓶不知道谁偷偷带进来的红星二锅头。号称千杯不醉的那小伙，身材颀长，肩膀单薄显得有些羸弱，一头飘逸的长发半遮着脸，一脸忧郁的神情。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
我冷哼一声，这就是能喝的那一位啊？先干为敬了啊。然后二话不说，端起杯子就一口吞。三巡下来，英语哥和另一个人东倒西歪瘫坐不动了，再一看那小伙儿，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跟着节拍敲桌子呢。
一看这光景，我热血沸腾兴高采烈，心想总算遇到对手了。事实证明我太轻视这瘦弱小伙了。三巡又三巡后，我被喝得面红耳赤，人仰马翻，小伙依旧悠闲地吃着薯条。英语哥歪在凳子上，对着我一阵讥讽，让你嘚瑟，被拍死在沙滩上了吧！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摆手，不甘心地说，去个厕所先，回来再战。
等我在厕所抱着马桶吐得七荤八素后出来，突然看见我们这桌多出了一位浑身冒着仙气的姑娘。姑娘容貌并非十分出挑，不施脂粉，凤眼柳眉，胜在气质如兰，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格。姑娘坐在那里，不食人间烟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波顿这样嘈杂的地方仿佛亵渎了她。仅是惊鸿一瞥，女儿身的我也不禁为她所吸引。更是引得周围桌子的男士们一阵骚动。我满腹狐疑，他们是从哪里骗来的这位神仙姐姐。
回桌坐下，英语哥赶紧介绍，这姑娘是千杯不醉小伙的女友。顺便不忘讽刺我，啧啧，真是跟她一比，你就被比下去了。等我一巴掌飞向英语哥，这才敢凝神细望神仙姐姐，她也盯着我瞧，我们越瞧越眼熟。
嘿，我们同时叫道，原来是你！世界真是太小了，坐在我面前的正是当年那位传奇的邻居姐姐！多年不见，出落得仿佛从古画中走下来的翩翩少女一般。我感叹，果然喝墨水长大的姑娘跟我们这些喝酒长大的姑娘不一样，每个表情都雅致动人。老友重逢，外加遇上个千杯不醉小伙，的确开怀畅饮，除了千杯不醉小伙和不喝酒的姑娘，那天我们都趴着回去了。此次重逢之后，我们时常相聚咖啡厅。
因姑娘出自于书香世家，我便称她书香姑娘吧。书香姑娘和不醉小伙相逢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不醉是学长请来友情客串的吉他手。姑娘迟到太久，火急火燎地赶到，进门时和不醉撞了个满怀，端着的一杯红茶尽数撒到了他的演出服上。姑娘连声道歉，谁知不醉大发雷霆，惊怒大斥。
通情达理的人最怕遇见蛮横无理的人，秀才遇上兵真是有理说不清。姑娘面红羞愧，提出把衣服给她带回去清洗干净还回来。不醉横眉怒目，冷哼一声说，不用了！说完，顶着一身红茶渍的演出服潇洒上台。像每一个恶俗至极的故事一般，一曲《红日》唱完，姑娘就已芳心暗许。
姑娘回忆起她和不醉相逢的情景，情不自禁嫣然一笑，一双翦水眸子望向不醉。世间才女多爱浪子，但又有哪个浪子可以承受姑娘盈盈一笑呢？姑娘在后台等不醉，坚持要把衣服带回去清理，不醉拗不过她，留了电话地址给她。一周以后，不醉收到的不仅是衣服，还有一首情诗。不醉惊得差点没从床上掉下去，这个年代了，谁还会写诗赠人啊，何况还是姑娘送给小伙。哪知他细细研读几番后，竟然灵感乍现，即兴谱了曲，把姑娘的诗作词编了首歌。一个月后，他们牵手漫步校园，让人瞠目结舌跌破眼镜。
听完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怎么越听越怪异。万万想不到，居然还是姑娘主动追求的不醉。大家统一动作安回摔到地上的下巴，竖起了大拇指：果然爱情能让人神魂颠倒，礼数家教全然不顾。姑娘说，他是我的盖世英雄，小伙说，她是我的灵感源泉。我们说，两朵奇葩！
三
不醉原本一直寄宿在咖啡厅后面的客房。姑娘读大学住校，山高皇帝远的，不受父母管制，常常夜不归校来陪伴不醉。姑娘父母一直没发现姑娘谈恋爱这事，大学四年，两人沉浸在小世界里，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毕业季一向是多事之秋。姑娘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吃饭。虽说我一直对姑娘的母亲心存畏惧，但对她烧的一手好菜可是垂涎三尺。没能抵挡住诱惑，我只好从了馋虫肆虐的胃。家常便饭时配老生常谈——学业、工作、对象。我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糖醋排骨，一边断断续续回应长辈的“关心”。其实，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三句：还在读书，没考虑工作，找不到对象。
我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吗，别打扰我和排骨唇齿交融行吗？有没有考虑过出国深造？我们预备今年九月送囡囡（姑娘小名）去英国读研究生。这话一出，我差点没把嘴里的排骨吐出来，再看姑娘，也是一脸惊诧。她问，你怎么都没有跟我商量过？姑娘母亲面无表情，你谈恋爱和我商量过吗？我去！原来当妈的真的什么都能知道，特别还是自带间谍技能的老师妈妈。
这下我是真的卡住了，低着头抱着水杯猛喝。姑娘也是震惊得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是……这个字用我的话翻译出来便是——是哪个王八蛋出卖我的？！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在学校里和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想来那男的也不是什么文化人，不然该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
知道姑娘要说什么，老师母亲眉头一皱，我活像看见小黑屋里的容嬷嬷拿着针冲过来，手哆嗦得都握不紧筷子。小学时这位当老师的母亲辅导我做作业，她一皱眉头我就知道我的数学题又算错了，那时留下的阴影现在依然威力强大。我开始庆幸姑娘一家搬走了，若放着这样一个间谍老师在对门，我大概早已死于心力交瘁。
可是……姑娘还想争辩。老师母亲打断了她，食不言寝不语，今晚和你爸一起好好谈下你出国的事。敢情您老刚才说的都不叫话是吧？我夹完最后一块排骨，暗下决心再也不来吃饭了，真是太恐怖了。时隔多年，姑娘母亲又升级了，面对她，我依然还是那个低段位的新手。
这天以后，姑娘失踪了。个中缘由无须赘述，大家自是心照不宣。门不当户不对，父母棒打鸳鸯。这样的戏码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屡见不鲜。我们除了唏嘘不已，别无他法。
有了一个醉的理由，即使千杯不醉的人也会有醉倒的一天，就像说不会恋爱的人总有一天爱得死去活来。那段时间不醉常常一杯接着一杯跟我们干，把酒当饮料似的喝，喝到摇摇晃晃站起来，步履蹒跚从房里摸出他的吉他，弹来弹去就是一首《红日》。起初我们苦口婆心地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不醉偏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他油盐不进，我们也只好由得他去，那一首《红日》听得我们耳朵起茧。后来看《致青春》的时候，插曲《红日》前奏一起，我和英语哥抱头鼠窜，旧患复发。
就在我们都快忘了曾认识过一位神仙姐姐的时候，平安夜，她悄无声息地来了。有情人的没情人的最怕中国人把什么节日都当情人节来过，没情人的走在路上，身边行人跟玩连连看似的，彻底彰显出自己的孤单，有情人的在商场买满送的活动下，被宣告下周得饿死街头的头条非他莫属。
非姐的咖啡厅结业在即，听闻这大概是最后一个能在这里过的圣诞节，我们呼朋引伴，在咖啡厅里张灯结彩，准备喝个你死我活。咖啡厅里皆是形单影只的人，谁也不嫌弃谁。
酒过半巡，我和英语哥站在门口抽烟，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一位提着大包小包，身着厚重羽绒服依然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定睛一看，这不是书香姑娘吗？我赶紧推推英语哥，问他，我是不是今天又喝多了，怎么幻觉都出来了？英语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狂点头，我觉得我也喝得有点多。
书香姑娘站在门前，雪花落满青丝，面容憔悴，盈盈含泪。一步一步走到不醉面前，郑重其事，仿佛脚系千斤。姑娘哽咽开口：“古有红拂夜奔，今虽不敢自诩红拂，也不敢妄想君比李靖，只求与君长伴，望夜夜安寝，不受相思之苦。”
不醉坐在沙发上，手脚麻木，身体僵硬。一分钟后他站起来，双眼通红，青筋暴起，伸手紧紧抱住姑娘。好一出逆袭啊！英语哥看得目瞪口呆，烟都掉在了地上。这时，新年的钟声响得恰到好处，大家举杯共饮，人人都恭祝二人白头偕老。
四
然而生活不是偶像剧，不是一句“从此，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可以仓促一笔带过。
我们无法只看两情缱绻，跳过锅碗瓢盆避而不谈。任何一份感情都无法脱离物质独立生存，这是我们存于此世的悲哀与无奈。
那时，书香姑娘和不醉都太年轻，将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以为牵了手就可以天长地久，十指交扣就可以冲破一切阻碍。殊不知，在这浩瀚的宇宙中，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尚且不能抵御台风海啸，又何谈掌握自己的命运。
毕业证被父母扣下的姑娘学红拂夜奔以后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恰逢非姐咖啡店结业，不醉也不得不搬了。房价飞涨的中国，别说北京，就连武汉这样的二线城市也统一战线，每一张招租启事上都用斗大的黑体字写着：“家电齐全，拎包入住，押一付三，恕不议价！”
不醉偶尔在酒吧接散场表演的活儿，赚的钱仅够自己吃喝。以前住在非姐的咖啡店水电房租全免，偶尔还能加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但如今他不再是孑然一身，原本的收入现在要供两张嘴吃喝，每月1200元的房租对经济拮据的姑娘和不醉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就在他们快流落街头的时候，非姐大显神威给他们找了一个住处。据说月租只要500元，附带空调、热水器、洗衣机，还水电全包。这样的好地方哪里找，听闻好消息，大家都精神一振，自告奋勇地帮他们搬家。
等到了房子一看，我们傻了眼，绝对是家徒四壁，只能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场景完美再现我们面前：整间房除了一张木头搭起来的床和一台年代久远的小天鹅迷你洗衣机，什么都没有。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地，墙上布满了霉点。
英语哥打开空调，轰隆隆的响声吓得我差点以为谁开坦克进来了。厕所小得只能站一个人，头顶上确实有台锈迹斑斑的热水器，但因为热水器实在太过庞大，想来以后不醉只能低着头洗澡了，整间房子还没姑娘家那间摆着三个书柜的书房大。
这简直是拿满汉全席和街边的素汤面相比。我们通通面露难色，一方面怕姑娘不能适应艰苦环境，一方面原本计划以后将这里当成我们的新据点继续逍遥，看来要容下我们所有人，还真是有点难度。姑娘倒是不以为然，欢呼雀跃，已然动手打扫起房间来。大家齐心协力之下，房间也算焕然一新。
配着屋里昏黄暧昧的灯光，透过残旧的玻璃能看见窗外那一轮明亮美满得有些不真实的月亮。不醉坐在破木头床上抱着他的吉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声线柔和动人，姑娘依偎在他身边眉眼含笑，牵动着嘴角。
我们席地而坐，对酒当歌，举杯邀明月。是啊，何必多想。未来必定崎岖，命运定然诡异。但这一刻能相濡以沫，患难与共。
得君如此，又有何求？
五
我们想策马红尘，轰轰烈烈看尽锦绣年华，可惜多半是时不与我。想着消费生活，到头来被生活拖着走。
有了住处以后，为了攒够下一个季度的房租，摆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醉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内容很简单，也算发挥他特长——表演喝酒附带唱歌。所谓表演喝酒就是唱歌途中，为炒热气氛，礼仪小姐提上一扎壶的啤酒，不醉抱着壶一饮而尽。喝啤酒的人都知道，啤酒度数虽低，但要一口干，气泡上来涨得直泻三千里是常有的事。所以干啤酒的技巧在于快，不能用喝，要打开喉咙灌。
我们去不醉工作的地方捧过一次场。台上的不醉没有了在酒吧驻场时的悠然自得，平添一份紧张和拘谨。到了喝酒的环节，上至花甲老人，下至黄髫小儿，都争相向台上送酒。人人脸上都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和处心积虑看笑话的狡诈。不醉抱着扎啤冷冷地看着台下，拼命往喉咙里倒着啤酒。
当喝完最后一口，他小心捂住话筒，小心翼翼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显得狼狈又辛酸。不醉把壶倒过来放在地上，观众们起身欢呼鼓掌，又都流露出一丝他怎么没有喷出来的遗憾。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不醉死活不愿让姑娘去看他的表演。面对姑娘，大家有守口如瓶的默契，异口同声地说，不错，更多人喜欢听他的歌了。但那次以后，再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捧不醉的场，彼此心领神会，不醉只愿让我们看到他骄傲地抱着吉他唱歌的样子，而不是为了生活匍匐在地的难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