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武县,王美丽是个大人物。说起她的名字,无人不知。
她不是明星,亦不是企业家,更不是领导,只是一个县政府的保洁工。有人问,一个临时工,怎么会是个大人物呢?难道,王美丽是个大美女,或者跟领导有绯闻,是桃色新闻的女主角?
见过她本人的人都知道,王美丽一点也不美丽。中国人的给孩子起名的习惯是缺什么起什么,比如缺水,孩子也许就会叫做“刘江”“赵山河”“王淼淼”。如果缺衣少食,那么孩子会叫“有福”“有财”。想当然,王美丽就是缺“美丽”,她小时候就不好看,因此父母叫她“美丽”,希望她长大后能漂亮起来,但长大后她仍然不漂亮,而且学习成绩又不行,初中没毕业就去上海打工了。
在洪武县,在上海打工的女孩不知有多少,也有在上海上大学并留在上海工作然后嫁了个上海人的女孩,王美丽跟她们比一点也不出众。王美丽在上海打了十多年工,最后还是回到洪武县,嫁给邻村的养猪专业户江三炮。江三炮不仅养猪,而且还兼职杀猪,所以,江三炮是兼职屠夫。
屠夫的脾气一般都很差,江三炮虽然是兼职,但脾气比专职的还暴躁。他跟王美丽结婚后,蜜月还没过去,两口子就上演家庭暴力。江三炮三天两头打王美丽,王美丽也聪明,明知打不过他,见他一扬手,她就跑,边跑边大叫,江三炮就在后面追。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村里的大街,村民们就像看戏一样看他们打架。
新时代的农村跟过去不一样了,谁打老婆大家就看不起他。但全村老少对于江三炮打老婆却保持了沉默,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王美丽欠收拾。
王美丽这么没人缘,是因为她在上海呆了十几年,成了“上海人”。她很有语言天赋,很难学的上海话她说得溜熟,在上海时就能蒙不少纯正的上海人,因此,她很少在上海遇到过歧视。但她回到村里后依然说上海话,这令大家都很愤怒,觉得她很“装×”。江三炮忍了她几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巴掌就甩在了她脸上,王美丽捂着脸,嘴里却仍然是上海腔:“侬真是个野蛮人……”
王美丽身上还有一个毛病。在电视里得知某个大片要上映后,她便特意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市里看电影。一张票三十块钱,江三炮并没有看在眼里,如果王美丽吃了喝了买衣服了,花几个三十他都无所谓,但她用来看电影,他就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说明自己老婆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仅这两个缺点就足以让王美丽被大家说三道四了,久而久之,王美丽得了个外号“上海妹”。江三炮觉得很丢脸,就对王美丽说:“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不想的话,咱就离婚;要想过下去,你就别整那妖蛾子的事。”
王美丽低头,叹口气,然后说:“我真的改不回来了,一说咱的土话,我就心疼。”
江三炮莫名其妙,王美丽给他讲了原因。原来,王美丽刚到上海后,因为说土话,被人看不起。休息时,她特意穿着新衣服逛街,一张嘴,售货员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坐公交车,售票员阿姨一边找钱一边嘟囔:“乡下人,来上海挤么子……”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王美丽的自尊,她心一横,就学起了上海话。不久,她便学会了,心想会说上海话也没什么了不起。话说了十来年,她就习惯了。现在再说土话,她就想起了自己十五岁在上海街头被人鄙夷和嘲笑的情景,因此,她就说不下去了……打工自然是受苦的,在外面曾有过打工经历的江三炮明白其中的苦楚。他只好说:“如果猛地改不过来的话,咱就慢慢改。不过,不能去看电影了。咱家有影碟机,我明天再去买个好点的音响回来,你以后想看什么电影,我就买碟子给你……”
王美丽看着江三炮,眼睛红了。平心而论,她是不甘心嫁给江三炮的。但她已经23岁了,姿色平平的她有成为老姑娘的危险,所以就仓促地嫁给了江三炮。现在看来,父母的眼光还是准的,江三炮脾气暴躁了点,但是个好人。王美丽想:“算了,还是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从此,王美丽不再去电影院看电影。其实,看电影是王美丽最大的爱好,打工岁月又苦又累又枯燥,逢到休息天,别的女孩子总是逛不够的街,她买完生活必需品后,便奢侈一次,到电影院看一次电影,享受一下城里人的感觉。在光怪陆离的电影世界里,她能忘记自己卑微的身份……江三炮花了大钱,买回来一套家庭影院。两口子不打架了,过上了安生日子。很快,她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男孩两岁时,县政府招聘保洁人员,工资每个月1000元。王美丽将孩子往公婆那里一丢,便去应聘。竞争压力挺大,但她最终还是得到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是王美丽成为“大人物”的起点。
王美丽在县政府做保洁员,江三炮颇为不齿:“放着老板娘不做,非要去给人家扫地,有病!”
王美丽噘嘴回答:“整天跟猪一起混,这样的老板娘我可不愿意干。我可是半个上海人,我要到更适合我的地方工作。”
江三炮大笑,说:“老婆,我倒要看看,你在县政府扫地能扫出个啥名堂。”
村子就在城郊,骑电动车半个多小时就到县城。王美丽到了县政府,不像别的保洁员那样低头干活,而是腰板挺直,敢和干部们对视。起初,她负责清扫办公楼大厅和院子。上班第一天,她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她从家带来一个铲子,清理院子角落里的杂草。其他的保洁员看见了,说:“角落里谁也看不见,你干了别人也不会说你好,还不如省些力气,把当眼的干好就行了。”
王美丽一边干一边说:“我在上海时,十几个人的小厂里,院子里都没有一根杂草。咱这县政府还比不上一个小厂?”
大家撇嘴,看来,王美丽的毛病又犯了,她拿上海的标准来要求这里,洪武县是什么地方?一个贫困县而已,连个电影院都没有的小县城。
王美丽将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后,又自掏腰包,买来专用洗涤剂,将办公楼的大厅清洗了一遍。大厅里用的是老式水磨石地砖,小县城里尘土大,干部们经常带着一脚土进来。而且,人们还爱在外面买了烙馍卷菜边走边吃,菜汁和油渍混杂尘土,久而久之,地板上沾了一层灰蒙蒙的玩意儿,用拖把怎么拖都拖不干净。大家见怪不怪,也没人说什么。王美丽在上海时见过专业的清洗工具,她到网吧里上网,在淘宝上买了清洗工具,在地上一拖,立竿见影。
第二天,当人们走进亮如明镜的大厅时,都呆了。光亮如新的大理石映衬得人们的皮鞋那么的脏,很多人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要擦鞋。县长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一问,知是王美丽的杰作,马上说:“让她来我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带着王美丽来到县长办公室,主任唯唯诺诺,但王美丽却很胆大,县长让她坐,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倒显得主任有点局促。县长笑了起来,觉得蛮好玩,便和王美丽聊了起来。王美丽有问必答,得知王美丽清扫了院子杂草,还自讨腰包买清洁用具时,县长不禁感叹说:“不愧是在上海呆过的,侬不是乡下人哦。”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上海口音,王美丽鬼使神差地用上海话问:“侬是上海人哦?”
县长眼睛亮了,他离开上海十几年了,光在洪武县就当了六年县长了,孩子老婆都在上海,但他却觉得自己跟上海越来越远了。他乐呵呵地跟王美丽聊起来,说南京路,说香喷喷的生煎馒头……主任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