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馆里,趁我哥哥喝得畅快,我大胆地和他商量:“二哥,现在的社会你都看到了吧?咱们要参加工作,小买卖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下去咱们会久居人下的,爸爸妈妈老了,今后就要看咱们哥俩的了,能否让二老安享晚年,让别人高看咱们,关键是要看咱们是否有出息,要像大哥那样轰轰烈烈。”一提起大哥,二哥的脸色暗了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想什么能左右我吗?我当消防警察的时间不长,可是,那段时间使我认识了字,懂得了不少文化知识和大道理,那段时间学习的政治理论虽然浅显,可在我身上的确发挥了作用,此时的我已非彼时的我了。我对前途的认识和选择,很有远见性和理想性。当时,我也不再为二哥曾帮我在国民党的那个党票上按手印,让我披了国民党员的黑皮而迁怒他,他也没因我揭发他让他丢了工作而记恨我。
其实,到了北京,当时在抚顺的工作对我们来讲,已经无所谓了,正如长期光脚的人突然穿上了鞋子,还没尝到鞋子的好处和甜头时,一夜之间又丢失了一样,决不会留恋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幸福。我们俩很快达成了共识,决计去找新的工作。
二哥当过电工,有一定的技术,经考试考上了电工三级。我由于没什么技术,只有年轻这一个条件,被安排在夜校学文化,短期学习结束后,组织安排我到广渠门金属结构厂当工人。至此,我和他都摆脱了厄运,走出了在抚顺双双被开除的阴影,决心要好好地工作,争取能出人头地。
夜校除了学习文化外,大部分时间是政治课——政治教育,虽然有了一次教训——一次刻骨铭心的挫折,但我对毛主席的崇拜丝毫未减,有工作本身就说明毛主席、共产党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有了工作,有了盼头,总感到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平时,铁厂里的脏活累活自己总是抢着干,赢得了师傅和领导们的信任,我很快就被发展为共青团员。
入团后,我对工作更加热爱,更加积极了,可以说是以厂为家,任何义务劳动、宣传、游行我都积极参加,现在想来那时是多么幼稚!别人在背后说我出风头,指指点点,我心里还以为他们嫉妒呢!很多朋友和我疏远了,这有什么?领导器重我,在别人都是三级工时,我就被厂里升为四级工,并且被调到了生产科脱产搞质检,还被指定为培养对象,组织指定专人培养我入党,厂里的领导多次鼓励我。在我工作有了成绩时,却饭吃不香,觉睡不着,因为,我担心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再被翻出来。
负责对我进行培养的师傅叫张既德,他是一个有着“左倾”思想的转业军人,看我进步很大就很高兴,就教育我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最突出的一点是大公无私,还让我读《毛泽东选集》,支持我参加各种政治活动,使我觉得眼前似乎有了一条铺满金子的大道。张师傅还时常教导我,对党要忠诚,要襟怀坦白,不能隐瞒历史,要实事求是,否则,就是对毛主席不忠!
“毛主席”这个三个字如雷贯耳,太让我震撼和折服了,要对毛主席忠诚,这是不容置疑的!这种信念越坚定,我的痛苦就越深——隐藏在我心中的秘密时时敲击着我的灵魂,折磨得我晚上睡觉直说梦话,我太渴求进步了,我太珍惜眼前的一切了,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我对升官掌权有着超乎异常的追求,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1953年,上夜校时,我认识了大华铁厂的女工苏红,苏红长得很漂亮,身上洋溢着青春少女特有的气息,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倾倒。我们恋爱了,爱得如醉如痴——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恋爱!那时,恋爱都是偷着搞的,每次约会,她都鼓励我好好工作,她身上那种蓬勃向上的精神,给我很大的鼓舞,我暗下决心,要做苏红佩服的男人,让她佩服,从而彻底征服她。
虽然在热恋中,我还是对约会有很大的顾虑,我怕约会影响我的工作,影响我参加集体活动,影响我参加政治学习,总之一句话,怕影响我进步。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苏红有了进一步发展我们之间关系的要求。一天黄昏,她约我在护城河边见面,那里行人稀少,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还没有进入气氛,她就主动投入我的怀抱。抚摸着她的肩膀,我真渴望能吻她一下,恋爱三年了,我还没敢吻过她,也许她看透了我的心思,主动地仰起了脸,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吻了她,享受了那令我眩晕的快乐。那时候,接吻就预示着可以进行下一步——结婚,当我的嘴从她的唇上移开时,苏红就幸福地、急不可待地说:“金荣,我们结婚吧!”
结婚?这别人认为是幸福的事,我却认为不可思议,太突然了!我心里除了“积极进步”四个字,别的什么都没想过,我只想实现我的梦想,先入党,再提干,最后当厂长,混入上层。唉!女人的目光是多么的短浅呀,就知道结婚生孩子,想自己的小家庭,我真想对她大吼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是接着说:“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难道你的志向就是当一个家庭主妇吗?”
“什么?我小家子气,你太不懂感情了!”苏红受了莫大的委屈,哭着消失在夜色中。
也许是我那脆弱的意志不能再受刺激了,当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我梦见就在我填写入党志愿书时,从抽屉里抽出来的是一份国民党党员证,血红的手印刺目极了,周围的领导全看清了,“骗子!骗子!你竟敢对毛主席不忠诚!”大家纷纷指责我,醒来时我已经浑身湿透了。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地到单位上班,正好碰见了张既德:“小岩,怎么委靡不振呀?有什么思想问题及时向我汇报,要靠拢组织,要向组织交心。”也许他是无意的,可我认为他把我看透了或者已经掌握了我什么,他是在暗示我,我害怕极了,就急不可待地向他坦白了一切。
从此,我遭遇到了冷淡和排斥,开积极分子会,不让我参加;宣传,不用我;义务劳动,没有我的份……我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于是,我开始不满,开始说落后话,引起了厂领导的极大不满。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谁能够揪出隐藏在革命内部的阶级敌人,谁就是立了大功。我这个现行的立功目标,谁能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实在没有想到,那是一个周一的上午,上班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通知我到厂部开会,我满不在乎地说,开什么会?
不就是让我参加劳动改造吗?通知我的人不高兴地说道,你别不知趣,领导也许是看你是个人才,想重用你,你不去拉倒,我想坏事躲不过,可没想到问题竟那么严重。我到了厂部,厂长对我说:“你对你的历史问题有什么看法,给组织写没写反省材料?”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算什么问题?又不是我按的手印,是我哥替我按了手印,我连表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
“好小子,你如此顽固不化,多亏张既德师傅有慧眼,识破了你这个混入革命队伍的国民党分子,你老实坦白,你到铁厂是搞什么破坏活动的?或是准备潜伏下来等你主子蒋介石回来?”
我不服气地说:“我谁也不等,我不是国民党,是你们骗我说的。”
厂长恼羞成怒,大声宣布:“今天厂里停工,召开批斗大会,我倒要看看你能顽抗到几时?”
在批斗会上,我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一大群过去对我的进步不满的工人,冲上去对我大声地呵斥,后来,一些想表现自己的人,就冲上台去对我进行了拳打脚踢,他们越批斗越觉得我罪大恶极,厂长打电话叫来了公安,我就这样被当成坏分子立即逮捕,游街、批斗!最后押送到茶淀劳动教养。
我的悲惨命运从此开始了!
我简直要疯了,认为共产党毛主席救了我,使我脱离了苦海,给我安排了工作,可是,共产党的干部却害了我,他们先是诱导我谈自己的历史,一旦抓住点什么就小题大做,因为这点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变相报复。从此,我把对共产党的恩、对毛主席的爱,统统化作了对共产党干部的恨。直至由恨个别干部到恨所有的干部,最后上升到恨共产党,注定了今后陷得更深。
我劳动教养的地方是茶淀北砖窑,当走下押解我们的火车,看到一片荒草枯苇,接着又看到带有铁丝网的围墙,心里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忧愁和恐惧,今生所有的理想就要葬送到这里了。我们刚来时是加强学习教育,一位管教干部对我们讲,劳动教养人员,犯的错误是人民内部矛盾。但是这次劳动教养对我心理上的打击,并没有因为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有丝毫的减轻,我不理解什么是人民内部矛盾,想得最多的是教养毁了自己的前途。
我们当时的生活条件和现在犯人的条件简直没法相比,住的是干打垒的小平房,睡的是大通铺,吃大窝窝头,喝的白菜汤,卫生条件极差。即便如此,也没有敢髭毛的人,大家都是心甘情愿地遵守“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训诫,能做到这一点完全是形势所迫,政治威慑力强大,专政的手段使人人如惊弓之鸟。在教养号里,我算是识字、有头脑的,可是,政府干部一点也不对我另眼看待,像记工、出板报这类轻松的、有面子的活,他们不让我干。他们喜欢用溜须拍马的痞子,用经常打小报告的“针爷”,社会上的流氓地痞在这里仍然有用武之地。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自己过剩的思维就用到反改造上来了,想要反改造就要钻政府的空子,硬磕是不行的,那时节,不但牢头打人,政府干部也有打人的,他们打人叫专政!谁敢不服?
完不成任务挨打,违反监规纪律挨打,队列走得不整齐挨打,喊口号声音不大挨打……总之能挨打的地方太多了,理由根本就不用去找,随便一件事情觉得你不顺眼,打你没商量。可是,挨打算什么?比挨打更难忍耐的是体罚,一次,我因为学习时没坐端正,会后牢头让我靠墙“飞”了半个小时,我最后晕倒了,那真是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折磨,人格上的侮辱,我恨透了他们!
牢头也是教养人员,国家没有给他们任何权力,他们凭什么体罚我?以后,每当别人挨打或受体罚时,我就积极地搞煽动,变相报复政府,再后来,觉得这样搞煽动不光明正大,成不了大气候,也不解气,于是,就在教养号里搞小集团,发展反动组织,幻想组织教养人员越狱逃跑,并异想天开地认为,即使有一个人跑出去,也要跑到香港,在那里造谣诬蔑共产党,给共产党脸上抹黑。
我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我发展的这些组织成员,最后又把我给卖了!他们把我当成疯子,如实向政府干部汇报了我的“阴谋活动”,如今想来真是悲哀啊!记得那是一个农历小年,我和组织内部的人员商议好,等夜里巡夜的值班人员巡过后,我们就行动!到时候,我高呼一声“难兄难弟们!为了自由和他们拼了”,大家就都迅速拿起提前准备好的铁锹、棍棒和警察战斗。一旦我们冲出教养所,就迅速往火车站跑,扒上火车,以逃出劳改场为第一步,然后,再在北京集中。看着组员们群情激昂,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成功的指挥官了,很自信很满足,当时,我也清楚地看到我的组员们都是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我为自己的暴动计划即将实施兴奋得浑身直冒汗,谁知道,到了指定时间,我刚刚从床上跳起来,“难”字刚喊出口,就从门外冲进几名警察,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戴上了手铐。我在惊恐中回头看看我的组员们,只见一个个用被子蒙着头,吃吃地发笑。我恨极了他们,因为他们的出卖,我组织集体越狱被管教干部人赃俱获,拿了个正着。
他们当时就决定把我移交公安机关!
红色的年代,造就了一代狂热的民众,阶级斗争这次要斗到我头上了,我这次不感觉害怕了,而是感觉心里有一种慷慨就义的自豪。在教养队里逮捕犯罪分子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具体办法是开批斗大会,极力造成强大的政治声势。可会前,我的勇气却没有了,陷入了极大的绝望之中,送我劳动教养时,我还对前途抱有希望,前途二字对我来讲太具魅力了,为了它我婚姻都可以不去考虑,这次一逮捕不就全完了吗?我真想一死了之。有了死的念头,也就开始走极端了,在宣判、批斗大会上,我想激怒刑警,让他们把我就地正法,在这种极端思想的支配下,我狂妄地振臂高呼:“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国民党万岁!”谁知口号喊完了,我渴望的枪声没有响,而是被沉重的镣铐死死地锁住了双手和双脚。我被压上警车,从此我多了一个反革命的罪名,并为之付出十年大刑的代价。
在讲政治的年代,反革命罪可以说罪大恶极,迎接我的只有戒备森严的监狱!
走下囚车,我拖着沉重的镣铐,看到了未来要关我十年的地方——一分场监狱,这里和教养院明显不同,高墙、电网、岗楼组成了一个森严的警戒网,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把守,从他们那如临大敌的目光中,我清楚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根本不同,我意识到,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