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姜插班上了高中。他住在二楼最边上的房间里。他带来的东西把房间装得满满的,也打扮得很漂亮。
他带来的窗帘虽然漂亮,却只是安静地垂在窗户两旁,没有拉上过,哪怕是晚上。有一次我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就蹑手蹑脚走到他窗前。往里一看,他侧着身子,脸朝窗户,已经睡着了。台灯的光,懒懒地洒在床前地上,像一团月光。
他很安静,像一条蚕。
我没能克制住我的好奇心,第二天我问他,大姜,你晚上睡觉为什么不关灯啊?
他正坐在窗前画画,画的是太阳,他说,我在那边家里,卧室里就挂着一幅这样的太阳,每天晚上我都看着它睡觉,但是它太旧了,就没带来,所以要再画一幅。
我有点不明白,我说,嗯?
他说,怕黑啊。你怕黑吗?
我说,我不怕。
他说,那是因为你没被关过黑屋子啊。
我说,啊,黑屋子?
他说,是啊,黑屋子。小时候我不愿意学钢琴,不认真弹,还逃课,被我妈抓住,打过也骂过,但是没有用,我还是不喜欢学钢琴,后来,她气得不得了,就把我关在了地下车库里。整整一天。四周全是水泥墙,没有窗,没一丝光亮,只有门缝里透进来的丝丝空气。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濒临死亡,在一秒一秒,慢慢等死。
我长长的屏气之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姜看了我一眼,继续扭过头去画太阳的光辉,说,关黑屋子次数多了,就更怕黑暗了,此后每晚都必须开灯睡觉。天一黑,我就会把灯都打开。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索性不说话。
他也没再说话,我坐了坐,起身走出他的房间。
我想象他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的情形,感到难以言说的担忧和心疼。
我知道,我喜欢上他了。那个倒影在水中模糊的样子,一定是他,我找到他了。
他弹琴的时候很奇怪,他只弹黑键。而白键,他总是跳过。我问他,为什么?他不抬头说,习惯了。白键留给她弹。
她是谁?
苏朵。她是我的梦想。大姜说。
这是几年前大姜提过的名字,大姜还说过,他不喜欢我,他喜欢苏朵。我惊讶于我的记性。我心酸酸的。这比见到林巧巧趴在小姜背上更令我心酸酸。实际上,这两种心酸,不是一样的感受。
我还是暗暗庆幸,林巧巧喜欢的人是小姜,而不是大姜。假如她喜欢的人是大姜,且知道我也喜欢大姜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和我争夺。
可我的庆幸,很快变成了恼怒。
林巧巧以惊艳的方式,让大姜认识了她。
市学生艺术晚会,林巧巧和几个女孩搭档跳《天鹅湖》选段——四小天鹅舞。舞曲响起时,四个女孩穿着高贵美丽的芭蕾服,滑步缓缓出场。林巧巧是第一个。同排的几个女孩间,她是那样璀璨出众,她的神情,又是那样纯净专注。
我和大姜小姜都去了,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林巧巧跳舞时,小姜的表情里全是欣赏。而大姜,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舞蹈结束,幕布落下,大姜才侧头对我说,好像她!真的好像!蓝蓝,这女孩是谁?
我说,林巧巧。他还不知道,林巧巧是小姜的女朋友。他回来插班念高一,学校在城南,和我们学校隔了半个城。
我又问他,像谁?
大姜不说话了。但我猜,一定像那个叫苏朵的女孩,他起身直接跑向后台,他要去找林巧巧!林巧巧还没换衣服,穿着芭蕾舞裙,正坐在地上,解脚上的绷带,薄薄的绷带上全是血。大姜跑过去,蹲在她旁边,握住她的脚,问,痛吗?你痛吗?林巧巧吓了一跳,从地上“唰”地站起来,说,你是谁啊!
大姜这才回过神来。说,对不起。你真的好像一个人。
林巧巧哈哈大笑,你是在我和我搭讪吗?这台词太老土拉!
大姜也笑笑。
大姜很帅气,但不是阳刚的帅气,而是有一种阴柔的美,不笑的时候,表情略带沉郁。笑起来,嘴角也只是微微上扬,笑得淡淡的,邪邪的。这样的笑,加上他的浓眉大眼和长长的睫毛,用狠一点词语形容,那简直就是勾魂摄魄。
林巧巧看跟着而来我和小姜,她转身,往化妆间走,说,有机会再见吧。不知道,她是对我们哪一个说的。
大姜以一种几乎疯狂的姿势接近林巧巧。他去等她上学放学,去艺术中心等她跳舞回家。他每天都写信给她,从学校花园偷摘玫瑰送给她,从我家后院摘蔷薇送给她,他还对她说一些听起来不可思议的情话。
他的举动放肆而大胆,闹得全校皆知,一中新插班的高中生,一个像忧郁王子的,有着艺术气质的帅气男生,在追求林巧巧。
林巧巧她斜着眼睛看他,那眼神,看帅哥如同一只萝卜。
她终于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你弟弟——小姜的女朋友。
大姜惊讶又颓丧。
他像一架正在高速旋转的机器,因某一个螺丝的松动,“哐当”一声,停了下来。
我的心,莫名悸动,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我只是忍不住走近大姜。
他放学更晚,我就绕道去他学校门口,等他出来,假装路过,和他一起回家。他偶尔和同学打打球,逗留逗留,我就去学校里面找他,看他打球。他喜欢吃银杏路的陈记绿豆冰,我会在大中午买了给他送去。
从来大大咧咧穿着随意的我,买了新衬衫,牛仔裙,帆布鞋,还把自然卷的头发拉直,使自己看上去文静一些,我走路轻快,声音悠扬,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也哼着歌。
林巧巧发现我的变化。
她在做广播体操的时候,站到我身边,说,姜蓝蓝,你二八年华春心动,你喜欢上谁了?让我猜猜?姜大姜?……对不?
我瞪她一眼,关你屁事!
她打了一个响指,说,真有趣,我很有兴趣,想要再跟你比一比,谁能得到大姜的心。
彼时,我们都是轻狂骄傲的少女,天真地以为,获得一个人的爱,一个人的心,很容易。
林巧巧主动来找大姜,正好我买了绿豆沙冰给大姜送去。
林巧巧看了我一眼,就像我也只是一碗绿豆沙冰。
她说,姜大姜,你喜欢我是吗?那么从今天起,我接受你的喜欢。
大姜显然被惊倒了,一惊他竟吐露真言,说,你像一个人,我深爱的人,但也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可我太想她,总以为你是她。
林巧巧也被惊倒了,但她镇定而大度地说,没关系,你的爱如果不发泄出来,你会像一个太鼓的篮球,会崩溃的。只要在一起快乐就好,我没那么小气。
她转向我,得意一笑,说,我回头就去找小姜,跟他分手。
我嚷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既然喜欢小姜,你又得到了他,你应该满足!你又何必违背自己的真心,只为要和我赌一场?将大家伤得体无完肤?这样做,有意思吗?
她看着我,幽幽说道,你以为我是你?被亲妈抛弃了还活得跟公主似的。我拥有的本来就很少,所以,我只要一点点,我就满足了。我爱过小姜了,我满足了。
我冷冷说道,大姜他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你,你这样做,无非是糟践自己。
她说,谢谢你关心。可是看一看我的周围,有几个人喜欢我?真心对我?我可不是一直在糟践自己吗。再糟践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就像我奶奶说的,凭什么我们喝汤,却要看着你们吃肉?不如把锅踹了,大家没得吃。
我出离愤怒,手里的绿豆沙冰朝她飞了过去,“嘭”地一声,砸在她脸上,溅了她一脸一身。
她抹了一把脸,说,既然迟早都有这一天,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事实上,不管林巧巧怎么做,我喜欢大姜,而大姜不喜欢我,我就是输家。我的喜欢,我的爱,我的幻想,我的憧憬,统统都毫无意义。
我站在太阳底下,望着眼前奇怪的一男一女,内心莫名空虚,我想,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时候站错了位置?此时此刻,我不应该站在此地。
我只要一场单纯的爱情,仅此而已,难道,这很过分?很奢侈吗?
大姜,如一截被烧糊的木桩,一直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几天后,大雨里,小姜闯进我的房间里来,他浑身湿透像个水鬼。他说,我退出。
我一时莫名其妙,说,什么退出啊?
他说,大姜喜欢林巧巧,我退出。
他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头埋在桌子上,很久不说话。他的心里,也一定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男孩的初恋。开始那么剽悍,终结得如此唐突。就好象,平白无故,被林巧巧戏耍了一场。
我更加愤怒,这个更加,是为了小姜。
小姜却自责道,她对我那么好,是我不珍惜她。她每天给我写信,我却一个字也没有写过给她。她总是迁就我,而我,却总是忽略她。
算算,从那个旗台下的吻开始,到现在,也快两年了。这两年,他和她,至少有共同经历的青春,成长,至少有陪伴,快乐,回忆。哪怕没有很深刻的爱情,起码,这样的青春,是独一无二,不生一次,不复再来的。
那么宝贵。
小姜很难过,我却无法安慰他。
许久,雨停了,蜻蜓在窗前跌跌撞撞地飞舞。
林巧巧来了。
她穿着露小腿的裙子,光脚穿一双白色帆布鞋。她说,小姜。原谅我只能爱你这么久,即使没有大姜,也只能这么久,只能趁那些必然的仇恨还没爆发之前,爱你这么久。我会记得你,用我自己的方式。
她坐在地板上,把脚伸过来,指着她的脚踝说,这个刺青,是为了纪念,纪念我爱过你。每一次跳舞,我的脚踝都会用力,每一次,这个刺青都会活起来,那么,每一次我跳舞,我都会感觉到你。
那个刺青,是一个“姜”字。
是新刺的,整个脚踝,都还红肿。
小姜半跪在地上,低下头,抚摩那个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