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林巧巧便很少来姜饼店,小姜也再没有给我看过林巧巧写的情书。
而林巧巧,她的父母离婚成功了,她母亲把抚养费一次性全付给了她,是用她自己的名字立的帐户,她可以自由支配。而她的奶奶,不需要再为她付生活费,同时,也管不着她了。奶奶不喜欢她的原因,除了林奶奶因为一些陈年往事纠缠得有些心理扭曲,其次,便是因为林巧巧的母亲。她一个人辛苦把儿子带大,把儿子视为私有财产,可儿子不顾她的反对和林巧巧的母亲结了婚,还执意搬到女方家里去住。她失落,孤单,生气。所以林巧巧一出生,她就跟儿媳妇争夺。你抢了我的儿子,那么,我就要抢你的女儿!
不幸的是,林巧巧的母亲偏偏没什么责任心,她爱唱歌跳舞打牌,根本不想带孩子!更令林奶奶恼火的是,抢走她儿子的女人,竟然又不肯好好待她的儿子,而是天天和他吵闹,还跟别的男人闹桃色新闻,做母亲的,把错误全归结到媳妇身上,不曾想想儿子的不是。
而且,林巧巧,长了一张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让林奶奶看着就生气!
可现在,林巧巧解放了。她像孔雀一样,扬起头,挺起胸,更加骄傲起来,她不屑和班上的女生来往。课间休息时,她也不扎堆和她们唧唧喳喳,而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有漂亮封面的杂志,修理自己的指甲,戴着耳机听音乐。
她的穿戴完全焕然一新。以前那些不合身的旧衣服,褪去颜色的裙子,破了洞的鞋子,统统不见了。穿在她身上的,是漂亮时尚的休闲服,新皮鞋,都是专卖店的品牌。她手上戴着手表和手链,还打了耳洞,更新了发型。
这些漂亮的衣裳,像一块柔软的丝绸,把她身上的土气和灰尘擦去了,瓷器本身的光泽显露出来,灿烂耀眼。她成了很多女孩羡慕的对象。她的穿衣风格,搭配方法,成了很多女孩模仿的对象。
转眼就到了新年,我突发奇想,要是学得一手好丹青,我就可以在白色的纸上,画下在我脑海氤氲的那张,倒影在水面上的脸,我想看清,我要爱的男孩,他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
我可以去找他,与他相爱。
我去青少年艺术中心学画画。
周末,我背着有我半人高的画板搭公交车去少年宫。
我常常碰到林巧巧。她在艺术中心学跳舞,芭蕾舞。
画画教室在二楼,芭蕾舞教室在一楼,每天我回家时都能透过大玻璃窗看见林巧巧,她在踮起脚尖,旋转,飞舞,180度,360度。她在做基本练习,压腿,下腰,弹跳。哪怕老师都走了,她还是一丝不苟,认真练习。
她去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比我勤奋,刻苦,专注。
夏天的一个傍晚,林巧巧脚上只穿了袜子,拎着鞋子走在我前面,她走得有点艰难,袜子里渗出血迹来。
我不由得问,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没事,是这样的。自从我学芭蕾舞以来,脚趾头就没好过,跳舞的时候用橡皮筋系起来,血液不流通了,麻木了,就不觉得痛。一旦放开,就痛得钻心。往常还能忍的,可这双新鞋子有点夹脚!
我想起那个童话故事来。人鱼公主。为了得到美丽的双足,她失去了美妙的声音,但换来的美丽双足却每一步都像在刀尖舞蹈。
刀尖上的舞蹈。我心下一颤,问林巧巧,需要,帮忙吗?
林巧巧摇摇头,不用,你先走吧。
我回到家后不久,林巧巧才从街那头走来。不是她用自己的脚走来,而是由小姜背着,神情甜蜜地走来。
也就是说,他们恋爱了。我没有去向小姜证实,也没有说你不是说想和我结婚这种幼稚话。我沉默不语。爱情,对一个青春期男孩来说,是一枚挂在枝头的诱人果实,令人总幻想它的滋味,忍不住想尝尝。而在未经历过爱情时,又能得到一个女孩如此的爱,更应该是激动人心。
小姜,他不过是普通的青春期男孩罢了。
我当然是喜欢小姜的,可那喜欢应该无关爱情。对于那句6岁诺言,我虽然耿耿记住,但不会去计较。可为什么呢?我怅然若失。
如果说林巧巧是为了我作对,争夺小姜的话,她应该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洋洋得意才对。她没有。她尽量避开我,她尽量不让她闪耀的光芒照到我。甚至,有时,我能感觉出,她在我面前,还有些小心翼翼。
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所以她无需再大胆张扬,只需静静悄悄地,享受。
而小姜,用跟林巧巧类似的态度对待我。他尽量回避跟我单独相处,如果我在柜台,他就去烤房,如果我在楼上,他就去楼下看电视。实际上,这样的时候也并不多,更多时候,他不知去向。
我还是爱看小说,学画画。沉迷在小说和虚构出来的世界里。有男生给我写情书,可我总觉得,他们写的情书,都不如林巧巧写给小姜的好。我看了以后,折成纸飞机,在回家路上经过石桥时,把纸飞机飞向桥下的河里。
又一个秋天到来,我要过14岁生日了。奶奶对我说,蓝蓝啊,姑娘的14岁生日,是姑娘人生中的第一个大生日,到时候家里摆几桌,请请亲戚朋友,庆祝一下,高兴高兴!
奶奶还说,说不定你妈妈还会来呢。
我不认为母亲会来。我对自己的身世,我已接受和认可。奶奶只是怕我伤心,只是没正面和我说出来。每年在我的生日前,过年前,都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妈妈可能会来呢。她以为我还是那个6岁的哭着要妈妈的小女童,所以给我这样的假希望。
不出我所料,母亲没有出现。
但我收到了一笔出乎意料的汇款。数额不小。汇款单上写着我的名字。姜蓝蓝。奶奶也收到了一封信。汇款单和信封上,都没有详细的地址。只一个小镇的名字,枫桥。
奶奶领着我去把钱从邮局取出来,又存进了银行,用我的名字办一个存折。然后把信拿给我看。信很短,圆珠笔写的,字迹认真拙笨像小学生。是母亲写的。她说,你爸早已去了远方,我无力抚养你,才将你送给姜奶奶,如今我的条件好了,想给你一点补偿。作为你14岁的生日礼物。女儿,不要怪妈狠心,妈也是没有办法。女儿,希望你健康成长,将来嫁个好人家。你的妈妈。
我看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最后我落下泪来,落下几颗,又落下几行,最后我握住信,垂在自己的膝盖上哭了起来。
奶奶在我身旁坐下来,轻轻扳过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放进她的怀里。她拍着我的背说,蓝蓝,别哭了,这是你的命啊,不管它怎么样,你都得扛着。
我收到汇款单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槐树街。人们看我的时候更带着几分同情。但我却坦然,轻松了,我再不担心大婶大妈们的窃窃私语了。像奶奶说的一样,这就是我的命运,跟我的皮肤一样,它根植在我的身上,我得扛着,并好好对待它。
另一样东西出乎意料的东西,也像那张汇款单一样,轻飘飘飞来,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大姜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卡车东西,像搬家一样。
一台钢琴,黑色的,亮铮铮的,亮得照出人的脸。白键盘和黑键盘,间隔着排列,干净又整齐。
一张书桌,乳白色,漆着金黄色的向日葵。带着同样颜色的椅子,和踏脚凳子。
一盏台灯,带着晶莹透明的灯罩。
一大幅窗帘,紫色的底,洒落着白色小花。
一大箱的书。
一大箱的衣服。
一大箱的小零碎。
新鲜,陌生,漂亮,气派,令人赞叹。
大姜已长成一个高个子大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衫,白色的鞋子,神情忧伤,不言不语。
我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它一直堵塞在我的胸口里,柔柔的,软软,仿佛天空的云朵。我想起那次我将身体暴露在他面前,真是不可思议,现在我心里泛起的,不是羞耻,居然是羞涩!
是我已经长大到能正确认识并承受了吗?
大姜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的母亲要出国。大姜的母亲是一户背景显赫人家的女儿,和大姜的父亲恋爱,怀了孕,偷偷结了婚,生下了大姜,但在大姜一岁时,却终于抵抗不住她父母的压力与威胁,离了婚,回了娘家。那样显赫的家庭,宁愿丢脸,也不愿让女儿生活在一个开小食品作坊的家庭。
她很快被父母安排着又嫁了人。听说对方也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现在他们一家要出国,不知什么原因,撇下了大姜,他只好回到奶奶家来。
奶奶在晚饭的桌子上,看着我们三个说,你们没必要担心什么,也没必要害怕什么,既然老天爷要让咱们祖孙三人生活在一起,我们就活给它瞧瞧。
几天后,他在院子里蔷薇花丛的旁边,种上了一片桔梗花。正是开花时节,一朵朵蓝紫色的花,像一只只铃铛,倒挂在花枝上。
他正倚在一把小锄头上,斜着身子,看着它们,他脸上都沾着泥土,夕阳照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他看见我走来,朝我微微一笑。仿佛一朵刚刚绽开的桔梗花。
大姜他一定已经忘记了那场游戏,也不曾想到它会给我带来了几年的煎熬与惶恐。但是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坦然面对。
我走过去,说,你好吗?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的问候,我很惊讶我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说,还好。你不是也还好吗?我们都被亲生母亲遗弃,看来还真是同病相怜。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样的一个人,他跟我说,我们同病相怜。我的心头一下子热乎起来。我才发现,因为我的身份,我的世界,其实是一座孤岛,四面皆是茫茫大海。如今,远处,多了一座灯塔,与我遥遥相望。
我等这座灯塔,等了许久。
我胸膛里的云朵,又涌了上来,塞得满满的,暖暖的。
我看着阳光下这个漂亮忧郁的男孩,我有种强烈的愿望,抓住他,握紧他,像人的本体抓住他的影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