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大文学家韩愈在《马说》中提到了一个著名的用人观点:“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衹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韩愈摆正了人才和用人者之间的逻辑关系,一个人在想在社会上展现自我价值,一方面自身要具备非凡的才干,另一方面,也需要用人者的慧眼识珠。如果没有用人者的发现重用,再优秀的人才也只能埋没于风尘之中。
每个成就大业的英雄人物,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都会遇到一个或多个“贵人”。高欢的运气就很不错,当高欢踹掉葛荣,转投尔朱荣之时,他早期充满阴霾的人生道路,才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可以在生活上穿错衣,在婚姻上爬错床,但不可以在政治上站错队,否则一切归零。
其实要说尔朱荣是高欢遇到的第一个贵人有些勉强,因为当高欢风尘仆仆的逃到尔朱荣帐下时,尔朱荣根本没瞧上这个鲜卑化的汉人,尔朱荣觉得高欢不过是“鸡鸣狗盗”之流的寻常人物,赏仨瓜俩枣就给打发了。
真正发现高欢这只潜力股的,是尔朱荣身边的骑兵参军刘贵。刘贵是鲜卑人,他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刘贵有一句名言却流传千古:“一钱汉,随之死!”刘贵认为汉人没有存在价值,但高欢显然不在乎鲜卑人对汉人的仇视鄙夷,因为高欢早就鲜卑化了,汉人的生死荣辱,和高欢没有关系。
正是在刘贵的力荐下,尔朱荣才勉强见了高欢,不过见归见,总要考察一下高欢的为人见识如何。尔朱荣给高欢出的考试题很有意思,他命人牵出了一匹生性顽劣的恶马,这匹马的毛很长,尔朱荣指着马,命令高欢剪掉这匹恶马的长毛,然后尔朱荣坐在一旁,观察高欢的一举一动。
高欢确实有两把刷子,他并不在乎眼前的这匹恶马,杜洛周那么恶的人他都没怕过,何况一匹马。按道理说,给马剪毛,需要将马蹄子捆起来,不然马会踢人。但高欢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而是直接抄起了一把大剪刀,在马身上来回修剪。让尔朱荣震惊的是,这匹马居然没有发脾气!平时这位马大爷可不是这样!
尔朱荣很好奇的问高欢:“马大爷胡为不怒乎?”高欢微笑着告诉尔朱荣:“马恶,人更需恶!只有如此,便能治服顽劣之徒。无论是驭马,还是驭人,都是这个道理。”尔朱荣大奇之。
随后尔朱荣又让高欢分析当下时局的发展,高欢抵掌而谈,他说魏室将亡,将军可以“清君侧”为名,率军入洛,霸业必成。其实高欢所说的这些并不算什么战略远见,中人之才,皆能做如此预见。真正让后人佩服的,还是高欢驭马时的那份从容和霸道。
要说起驭马,高欢还不算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有一次唐太宗李世民想考察一下武则天的驭人观,让她去训服一匹烈马,没想到武则天下手贼狠,一刀就把马给宰了。与武则天相类似的,还有高欢的宝贝儿子高洋,后来高欢拿来一团乱麻让儿子们解开,二少爷高洋懒的去解绳子,直接拿刀将麻绳斩断,大喝:“乱者必斩!”
武则天和高洋的用人观比较粗暴,属于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实用哲学,算不上多高明,只不过他们处在强势位置上,换了谁都可以这样做。而高欢的用人观则相对来说比较柔性,他并没有对马采用暴力手段,只要依靠自己心中强大的小宇宙,就能征服这头恶马。高欢驭人,更偏向于柔性征服,从后来高欢的驭人手段来说,这样的人物要是不成功,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高欢有能力,有智数,有权变,一切成功的条件他都具备。现在对高欢来说,他需要等待合适的机会。正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刘备捏造的那首诗:“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具体的说,就是高欢在等待着尔朱荣倒台的那一天。只有尔朱荣被人做掉,时局大乱之际,高欢才有机会一飞冲天。英雄与草包的区别,往往就在于在同样的机会面前,能否抓住这一根命运的稻草。抓住了,就是英雄;抓不住,就是草包。尔朱荣非常赏识高欢,有这么一个故事,可以说明高欢在尔朱荣心中的地位。
有一次尔朱荣突然诡异的问身边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认为谁可以主持军政?”当时所有人的回答都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尔朱兆。尔朱兆是尔朱家族中的重量级人物,而且能力也不是很差,所以大家都认为尔朱兆最有机会成为第二代领导者。但尔朱荣本人却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答案:“非也!我观尔朱兆,也不过是个寻常将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能代我治天下者,只有贺六浑!”
当然,做为尔朱家族的大掌柜,尔朱荣自然不希望高欢有一天取代尔朱家族的统治,但他又不能随便杀掉高欢。尔朱荣能做到的,只是告诫尔朱兆等人,要努力提高自己的做事能力,否则早晚要成为高欢砧板上的鱼肉。“尔非其匹,终当为其穿鼻!”
像高欢这样绝顶聪明的人物,他应该能够察觉到尔朱荣对自己的微妙态度,但他也知道,自己人才难得,尔朱荣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而且高欢知道,只有在尔朱荣手下多立战功,树立自己在尔朱集团中的优势地位,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这就是逆向思维逻辑。
高欢闯荡江湖,尔朱荣只不过是自己打工生涯中的一个老板而已,他不可能死心塌地的做尔朱荣的奴才,如果他有这个想法,那就不是高欢了。高欢最终的目的是希望自己创业,打拼出属于自己的江山。
做为打工仔,有野心是件好事,“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但必须要务实,不能好高骛远。高欢在尔朱荣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尔朱荣让他去杀人,高欢二话不说,拎刀就上阵砍人。
在尔朱荣时代,高欢参与过两次重大的军事行动,一是公元528年十月,高欢与魏仆射于晖、尔朱阳都等人,在泰山大破叛魏的魏泰山太守羊侃。二是公元529年四月,高欢跟随元天穆,在济南大破起义军大头领邢杲。
在这两次战役中,高欢的表现并不比其他将领出色,但也是立有大功的,所以为了表彰高欢,尔朱荣提拔高欢做了晋州刺史。北魏时的晋州辖境就相当于东汉三国时的河东郡,也就是现在的山西东南部,晋州治所在白马城(今山西临汾)。
晋州位于尔朱荣河东本部与洛阳、长安的大三角地缘带的核心,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尔朱荣把晋州给了高欢,不仅说明了他对高欢的信任,而且高欢也由此挤进官场上的准一线行列,为日后的崛起埋下了重要伏笔。
担任大州的刺史,也就意味着高欢可以名正言顺的在晋州营造自己的势力范围。魏晋南北朝时代的刺史是地方最高长官,军政财权一把抓,相当于唐安史之乱后的藩镇节度使。高欢有了这架梯子,就可以把梯子放在树下,然后爬到树上摘果子。
不过在种树人尔朱荣还活着的时候,高欢还没有胆量上树摘果子,就像是周世宗柴荣一天不死,赵匡胤就只能做一天的大周忠臣。借赵匡胤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柴荣的反,高欢同样如此。尔朱荣不死,就意味着高欢永无出头之日,高欢自然希望尔朱荣早日挂掉,但表面上高欢对尔朱荣还是毕恭毕敬。人生就是一场戏,每个人都是演员,高欢的演技犹为出色。
高欢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北魏永安三年(公元530年)九月十五日,早就对尔朱荣恨之入骨的皇帝元子攸在明光殿东序发动突然袭击,杀掉了毫无防备的尔朱荣。
元子攸以为杀掉尔朱荣,就可以找回大魏帝国昔日的无上荣耀,但是元子攸想错了。尔朱荣的死,更像是一根已经被点燃的导火索,引爆了北魏这只巨大的火药桶,之前被尔朱荣勉强稳定下来的北魏局势彻底崩盘,已成定局。
尔朱荣的意外被杀,最受影响的,其实是内部暗流汹涌的秀容川尔朱氏军事集团。尔朱荣不死,以他的威望,尔朱家族内部没有谁敢动邪念。尔朱集团内部的权力裂痕因为尔朱荣的存在,所以被无限缩小了,但尔朱荣一死,这道裂痕立刻被无限放大,变的非常刺眼,最终毁掉了尔朱家族的前程。
在尔朱家族内部,不算总舵主尔朱荣,下面有两派势力比较强大,一是尔朱世隆,一是尔朱兆。论辈分,尔朱世隆是尔朱兆的堂叔,而且尔朱世隆在河东军事集团的地位也仅次于尔朱荣和元天穆。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挂掉之后,尔朱世隆自然是新任掌柜的热门人选。
不过热门不一定就是最终的胜利者,历史上大倒热灶的事情多了。尔朱世隆虽然也自认为最有资格接替尔朱荣,但尔朱世隆的的美梦还没有开始做,就被野心勃勃的尔朱兆一脚给踹醒了。
尔朱兆和尔朱世隆虽是同宗,但权力场无父子,无何况是堂叔侄,尔朱兆自然不希望让尔朱世隆拿走所有的蛋糕。而且尔朱世隆为人凶暴,能力中下,让立功卓著的尔朱兆凭什么服他?天下本无主,能者自取之,谁有本事拿走所有的蛋糕,谁就是英雄,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这两个尔朱在尔朱荣死的时候,都不在河东首府晋阳,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二人谁最先赶回晋阳,谁就有九成的把握成为新任大哥。此时尔朱兆在汾州任刺史,而尔朱世隆逃出洛阳后连夜北返,但直线距离要远于尔朱兆之于晋阳的距离。
最要命的是,尔朱世隆在北返路过建州(今山西晋城,即五代时的泽州。)时,被建州刺史陆希质拒绝过境。等尔朱世隆七手八脚拿下陆希质,又屠杀建州城后,得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沮丧的消息,近水楼台的尔朱兆已经先于他到了晋阳。
尔朱世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生米已成熟饭,尔朱世隆也出于某种利益考虑,暂时和尔朱兆结盟。毕竟在眼前,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杀害尔朱荣的仇人元子攸。尔朱兆和尔朱世隆等人的争权夺利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但外敌当前之时,他们还是具有利益共同点的。
为了否定元子攸的政治地位,尔朱兆等人又效仿当年尔朱荣立元子攸的故事,于永安三年(公元530年)十月某日,拥立名将中山王元英的侄子长广王元晔,在长子(今山西长治南)称帝,改元建明。
在随后的权力分配中,尔朱兆得到了分量最重的“大将军”,确立了老大的地位,尔朱世隆屈居亚军,任尚书令、太傅、司州牧。其他尔朱家族成员都担任重要职务,如尔朱度律任太尉、尔朱彦伯任侍中、尔朱仲远任车骑大将军。所谓皇帝元晔,不过是尔朱家族手上的一个提线木偶。
傀儡立起来了,诸尔朱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兴兵南下,消灭元子攸。
在尔朱兆等人看来,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元子攸,只要做掉元子攸,天下就将改姓尔朱。只是让尔朱们没有想到的是,元子攸并不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他们最危险的敌人,就在他们身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尔朱们死死盯着元子攸的时候,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这只饥饿的黄雀正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等待机会,吃掉这几只螳螂。
这只饥饿的黄雀,还是高欢。
当初尔朱荣那个可怕的预言“尔非其匹,终当为其穿鼻!”就像幽灵一般,在河洛大地的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