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权贵田乞首先把矛头对准了把持国政的老贵族国氏、高氏,这是齐国两大望族,历史源远流长。是到了新旧交替的时候了,作为新贵的田氏要从老贵族手中抢得更多的政治话语权。凭借着田氏家族在齐国民众中崇高的声望,田乞振臂一呼,国人响应,驱逐执政的国夏和高张,立齐悼公,由田乞出任宰相,独揽大权。
田乞在权力场上高歌猛进,却不能掩饰对外战争的羸弱。
公元前485年,吴王夫差大举伐齐,惊慌失措的田乞竟然谋杀齐悼公以谢吴师,君主成为权臣手中可随时撕毁的纸牌。然而妥协并非制胜之道,在第二年的艾陵之役中,齐国人仍然一败涂地。唯一让田乞感到幸运的,是勾践在南方发动攻吴战争,不经意之间拯救了齐国。田乞死后,他的儿子田常(又称田恒)子承父业,继续当齐国的无冕之王。被田氏一手扶上台的齐简公偏偏不识时务,宠幸大臣阚止以压制田常。齐简公自以为聪明,其实他忘了自己只是田常手中的木偶罢了。怒气冲冲的田常重演了父亲弑君的“壮举”,齐简公成了田氏家族篡权路上的又一牺牲品。连续两任君主都死于田氏家族之手,弑君游戏的流行,显然暗示着权力悄悄地转移了。当田常弑君的消息传到鲁国时,孔子认为鲁国翻身的机会到了,便三次面见鲁哀公,请求立即出兵进攻齐国。鲁哀公对此建议几乎不屑一顾,他没好气地说:“鲁国被齐国欺负很久了,请问夫子,你要怎么攻打齐国呢?”孔子答道:“田常弑君,有一半的老百姓对此是有意见的。以鲁国的兵力,加上齐国一半百姓的支持,是可以打败田常的。”鲁哀公不听。从这个小故事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出田氏家族在齐国确实难以撼动了,弑君这么大的事情,按孔子的说法,也才只有一半民众反对,换句话说,有一半民众还是支持的,这可不得了。犯下弑君大罪,还有50%的民意支持率,田常不简单啊。
齐简公被杀后,他的弟弟姜骜被立为国君,是为齐平公。不消说,齐平公就是一个大傀儡。田常对他说:“施人恩惠的事情,你来做;刑罚处置的事情,我来做。”表面上说得好听,好事留给君主,坏人我来当,实际上就是把生杀大权牢牢握在手中。
在接下来的五年时间里,田常大开杀戒,为所欲为。齐国望族鲍氏(曾经与田无宇并肩作战的鲍国一族),晏氏(名相晏子家族)以及公族中的强者都遭到清洗,国家大权完全被田氏所控制。此时田氏家族的封地,从安平(山东临淄东)到琅邪(山东胶南南),面积超过齐国公室。至此,田氏代齐的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田常的所作所为,在孔子等人看来,是大逆不道、恶行累累。弑杀君主、清洗政治异己,这种人怎么还能获得民心呢?可是事实上是,田氏家族在获取民心上,确有非常手段。田常继承了田无宇、田乞的惠民政策,以大斗贷出粮食给百姓,以小斗回收,减轻剥削,争取民众。你想想,民众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手头宽裕了,能不感谢田常吗?所以即便田常在政治上所做的事是出格的,仍然得到普通民众的拥护,这从当时一首民谣可以看出:“妪乎采?归乎田成子!”田常不仅控制着权力,而且还赢得人心。从这点看,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政治家。
齐国的军事力量,在田常时代也得到改善。公元前468年,晋国执政知瑶率领大军围攻郑国,郑国紧急向齐国求援,身为齐国执政,田常义不容辞地亲自率军驰援郑国。齐国军队军纪严明,所过之处,秋毫不犯,这秉承了田氏家族一直以来奉行的“爱民”传统。在行军中遇大雨,河水暴涨,田常身先士卒,亲自指挥齐军雨中渡河,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完成救援郑国的使命。
目空一切的知瑶对田常有这么一段评论:“吾闻田恒(即田常)新得国而爱其民,内同其财,外同其勤劳,治军若此,此其得众也,不可待也。”宋代儒者吕祖谦曾经说过:“田常军政之明,师律之严,拊循士卒之厚,岂所谓盗亦有道与?”按照儒学的看法,田常弑君窃国,实为国之大盗,可是这个大盗却能得人心,能治理好国家,怎么解释呢?只能说“盗亦有道”了。
田常是田氏篡齐进程中最重要的一人,从他开始,齐国实际上已落入田氏之手。在执政二十九年后,田常去世,他的儿子田盘被立为掌门人,同样担任齐国宰相。
虽然还没有明目张胆地篡权,但田盘早已视齐国为自家地盘,而齐国的最大威胁,便是来自晋国。如何处理与晋国的关系,是对田盘外交智慧的一大考验。公元前453年,晋国三卿共灭知瑶的消息传到齐国后,田盘十分敏锐地意识到,晋国的分裂时代已经到来。他十分明智地派出使者,分别出使赵、魏、韩,以诸侯之礼对待三家掌门人,言下之意便是承认赵、魏、韩是三个新兴国家。
这一外交十分成功,田盘积极与三晋建立友好关系,为齐国赢得了相对和平的国际环境。到他去世之前,齐国与三晋没有发生任何战争。田盘把精力完全投放在国内,他不断地把田氏族人安插到齐国的每一座城邑,直到所有城邑的长官全部出自田氏为止。这样,田氏家族的势力从中央政府一直到地方政府,触须伸到了齐国的各个角落。
谁也不会怀疑,田氏很快就将成为齐国的新主人了。
然而,事有意外。田盘去世后,他的儿子田白(田庄子)却一反父亲制订的外交政策,对外穷兵黩武,连年用兵,四处树敌,最终把齐国拖进危险的边缘。在温室中长大的田白,显然低估了三晋的力量,以至于错误地认为可以逐个击破。要知道在齐国漫长的历史中,几乎没有一次打败晋国的记录,这是多么令人沮丧啊。如今晋国一分为三,这不是天赐良机给齐国吗?田白缺乏父亲深邃的战略眼光,他太急于求成,太急于称王称霸了。
公元前413年,田白撕毁了与三晋的和平外交协定,悍然出兵攻打魏国,摧毁黄城,包围阳狐,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然而这一战的胜利实有侥幸的因素,因为此时魏文侯魏斯正在西线与秦国苦战,并最终大败秦军,无暇东顾。得寸进尺的田白被胜利冲晕了头脑,他又陆续发动了侵鲁、侵赵战争。对于田白来说,他在事业的巅峰时突然去世,倒不失为一种好的死法,毕竟他死的时候还回味着壮志凌云的滋味。
田白的继承者田悼子并没有及时悬崖勒马,而是变本加厉。他在公元前408年发动对鲁国的战争,夺取郕城;次年讨伐卫国,夺取贯丘。
就在齐国享受着四处出击的快感时,魏文侯魏斯却从容地排兵布阵,为闪击齐国做最后的准备。公元前405年,执政五年的田悼子去世,他的死引发了齐国的权力斗争,并最终爆发内战。魏、赵、韩果断地卷入战争,并在廪丘一役中大败齐军,是役齐国损失两千辆兵车与两万人,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优势在手的三晋军队得寸进尺,痛打落水狗,突进齐国境内,又一次把齐军打得落花流水。
对于新掌门田和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蒙羞的时刻,刚刚上台却接连遭到惨败,在国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可是他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勇气,既然技不如人,就苦练内功吧。于是齐国的外交政策又一次发生逆转,重新回到田盘的老路上,小心翼翼地搞好与三晋的关系,对鲁、卫这些邻邦,也多点客气,少点杀伐了。田和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在之后十三年时间里,齐国基本上没有遭遇战争。
其实,田氏代齐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只差掀去最后的遮羞布罢了。
公元前391年,即田和执政的第十四年,他把国君的遮羞布也摘下来了。齐康公如同被剥光衣服,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偌大的齐国不再是姓姜的了,他一无所有了。田和的“仁慈”仅仅是在海边给齐康公搭了一个住所,让他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祭祀齐国先祖姜太公。只是姜太公的在天神灵看到自己的子孙如此不济,不知当作何感想呢?
从田无宇崛起于齐国,到田和迁齐康公于海上,前后六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使田氏家族完成了颠覆姜姓齐国的大业。可是对田和来说,革命尚未成功,还差最后一步,就是要得到周王室的承认,需要傀儡周天子的册封。
只有得到周天子的册封,才算是合法的诸侯。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册封呢?
当时最强大的诸侯当属魏国,显然,只要魏国出面,这件事就好办了。此时魏文侯魏斯已经去世,接替他的是魏武侯,田和倡议召开一个国际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四个国家:齐国、魏国、楚国、卫国。田和与魏武侯暗地里做成一笔买卖:由齐国出面,做中间人,拉拢魏国与楚国的关系;作为回报,魏武侯则向周天子及其他诸侯提议,立田和为诸侯。
你想想,周天子完全是看三晋的脸色,三晋老大魏国说话了,周天子能拒绝吗?这样,继赵、魏、韩三家封侯后,田和也赶上末班车,从卿大夫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诸侯。尽管国名还是叫“齐国”,但此齐非彼齐了。在田和篡权之前,称为“姜齐”,在田和篡权之后,称为“田齐”。这是继“三家分晋”后又一重大历史事件,周朝旧的政治大厦土崩瓦解,春秋时代以“尊王攘夷”旗帜为口号捍卫周天子的重量级诸侯晋国与齐国全部易主,周王室进一步被边缘化。
公元前379年,被田和流放到海上的齐康公病死,他没有子嗣,姜姓齐国的历史至此终结。
从姜太公开国到齐康公亡国,姜姓齐国立国共计744年,从存活的时间上看,也算是十分长命了。只是天下万物,有生即有灭,国家亦然。姜姓齐国在历史上曾经叱咤风云,名君齐桓公在名相管仲的辅佐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无可奈何花落去,当故事曲终收拨之时,昔日的辉煌如烟云散去,徒令人感叹历史变迁的沧桑与凄凉。
六吴起之死
在田和篡齐时,魏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名将吴起遭人陷害,被迫逃离魏国,投奔楚国。吴起出走,结束了魏国的全盛时代。魏文侯时代,魏国西挫强秦,东抑齐国,北并中山,南击楚国,几无敌于天下。当是时,魏国名将如云,吴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李悝、翟璜等人的推荐下,魏文侯起用吴起为西河郡守,镇守河西。此后,吴起为魏国的扩张立下赫赫战功,据《吴子》所记:“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魏国地处四战之地,必须要先发制人才能夺得战略主动权,故而战争频繁。在吴起参加指挥的七十六次战斗中,有六十四次全胜,十二次打了个平手,无一败绩。这样的战绩可谓令人瞠目结舌。
吴起在魏国如鱼得水,这得益于魏文侯的慧眼识英雄。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让吴起单挑大梁、独当一面,这才使得名将能把一身本领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故而吴起之成就,实为魏文侯之成就也。公元前396年,执政五十年之久的魏文侯去世,他是战国初期最伟大的君主,正是他的出现,使得并不起眼的魏国异军突起,不仅领袖三晋,甚至称雄天下。魏文侯死后,他的儿子魏击继位,是为魏武侯。
魏武侯尚能延续父亲既定的国策,但他的智慧与才识均不及其父,魏国之所以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强盛,主要是依赖父亲遗留下来的大批人才。
公元前395年,刚上台不久的魏武侯视察西河郡,并与吴起泛舟西河(即黄河之一段),两人搭一条小舟,从上游漂流而下。到了中流时,魏武侯望着险峻的群山、宽广的大河,不由得转过头对吴起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言下之意,有这么一道天险在这里,魏国的西线无忧也。
吴起听完了眉头皱了一下,内行人只消听一句话,便可以测量出一个人内心的高度,显然,魏武侯内心的高度远远不及魏文侯。于是他便答道:“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这是对魏武侯当头棒喝,山河之险是靠不住的,倘若没有道义,就算是身边的人都可能是敌人,你如何依赖山河之险呢?
从吴起的这句话中,自然可以看出他的胸襟与气度,绝非常人所及,对于史书上说的他“贪财好色”的说法,我总是十分怀疑,既没有证据,也不像他的为人。魏武侯被吴起这么一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赞了一字:“善。”这说明这位新君主也算是明君,并非糊涂蛋。
在吴起时代,战国七雄的格局已初定,诸侯国中以七国面积最大、实力最强,此七国便是秦、楚、魏、赵、韩、齐、燕。从地缘政治来看,秦、齐、楚、燕、赵比较有地利优势,这五个国家都不存在四面受敌的情况,而魏、韩两国位置最糟糕,特别是魏国,周围被五大强国包围,要以一敌五,谈何容易。
魏武侯上台后,看到四周强国张牙舞爪,他心里十分担忧,便召吴起前来谈心,他对吴起说:“如今秦国威胁我们西面,楚国阻挡我们南面,赵国正对着我们北面,齐国紧挨着我们东面,韩国盘踞在我们跟前,燕国在后方虎视眈眈。从天下形势看,我们被六国所包围,四面都得防守,非常不利啊。我为此忧心忡忡,您有什么办法呢?”
吴起回答说:“关键是要备战,只要准备充分,就不会有大的灾祸。”那么如何备战呢?首先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要洞察敌军的优势与弱点所在,才能有破敌的方案。针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军队,要有区别对待,吴起剖析了六大诸侯国军队的优劣所在,可谓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我们来看看吴起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