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等会盟正式开始,这些护卫就得在两旁站得笔直,没有君主的命令可不能乱跑动,这就是动手的最佳机会了——聂政在心里暗暗盘算,可是他知道一件事,只要他挟剑冲上台,不论刺杀是否得手,必定难逃一死,因为他是单枪匹马,而对方有成千上万的卫兵。这样死值得吗?说真的,他与严遂又不算是熟人,严遂送给他的百镒黄金,他也没有收,为这样一个半陌生的人去送死值得吗?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似乎不值,但不要忘了,那是一个充满血性的时代。我敢说,迷信武士道的日本人,也从来没有到达到春秋战国时代中国武士的精神高度。这些中国武士,为义而生,为义而死,死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似乎他们有九条生命,可以随随便便地遗弃其中的一条。有人也许会说,聂政为严遂报私仇,这也算是义吗?别人可能不觉得,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聂政自己认为这就是“义”,是义,就不容辞。用死亡之血,浇养出一朵义之花,这就是他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决定命运的那一刻到了。会盟开始时,全场肃静。但一声大吼如雷贯耳,只见得聂政一边吼叫着,一边冲破卫兵围成的人墙,发疯般的冲向高台。他从怀中掏出利剑,拔剑出鞘,剑锋直刺向韩傀。韩傀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找个人当掩护,旁边站的人便是韩烈侯,他一急之下,抱住韩烈侯。韩傀跑得快,可是没有聂政的剑快。聂政的一剑如雷电般迅捷,从韩傀后背刺进,从前胸刺出,剑锋惯性地又向前穿行,刺进韩烈侯的体内。这一剑,可谓是雷霆一击,威不可挡,韩傀当场气绝身亡,韩烈侯被刺伤。
据说,在聂政刺杀韩傀的那刻,白虹贯日,莫非是上天要见证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此时早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卫兵这才缓过神来,操起兵戈围了上来。聂政果然是英雄好汉,手持利剑,左右翻飞,一边杀,一边吼,竟然一口气杀死了几十名卫兵。所有人都不敢靠前,谁愿意成为他的剑下之鬼呢?聂政哈哈大笑,这笑声足以把人吓死,笑过之后,又一幕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聂政抡起剑,朝自己脸上一剑、一剑、又一剑地划下去,很快他面目全非,一副狰狞恐怖的模样,就像是脸上涂满鲜血的恶鬼,神经不够坚强的人看到这一幕要晕过去了,可是这才是恐怖的开始。
划烂自己的脸后,聂政伸出两根手指,伸进自己的眼睛里,两颗圆圆的眼珠,竟然被他自己挖出来,哈哈哈——这时的笑声有几分凄凉了,他就像在完成一个神圣的宗教仪式似的,痛苦,但他在坚持,因为还剩下最后的祭礼。他把剑刺向腹部。
聂政就这样死了。
自杀并不是难事,可是为什么用这种痛苦的毁容手段呢?很显然,聂政不想因为自己刺死韩傀而使亲人受到牵连。把自己划得面目全非,目的是让人认不出他。可是被刺伤的韩烈侯坚决要求查明事情的真相,他下令把聂政的尸体暴于野外,并悬赏千金,希望有人能认识他,并提供准确的姓名。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始终没有人知道刺客的真实身份。
有一个人知道刺客的真实身份,她便是聂政的姐姐聂荥。聂荥怎么得知聂政是刺客呢?原来当年严遂结交聂政时,聂荥还未出嫁,当时跟母亲、弟弟住在一起,自然晓得严遂与弟弟的事情。当刺客毁容自尽的消息传到齐国后,聂荥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刺客就是她的弟弟,姐弟情深啊,如今弟弟遭遇横祸,又暴尸野外,想到这里,聂荥不禁潸然泪下。要不要去给弟弟收尸呢?如果去的话,韩国政府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钻进来;如果不去的话,那么天下就没有人知道他是聂政,他的英勇事迹就会被埋没了。
“必须去。”聂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弟弟是极为义气的人,我不能因为害怕自己受迫害,就让我弟弟的名声泯没在尘土之中,虽然我这样做,并不是我弟弟的本意。”她知道,弟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是为了保全姐姐,不致受到韩国政府的追杀或迫害。
就这样,聂荥从齐国到了韩国,聂政的尸体还被扔在市场上,散发着腐臭之味。毕竟是亲姐姐,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弟弟,她悲从心生,走近弟弟的尸体,沉痛地说:“真勇敢啊,浩气长存,你如此壮烈的行为,超过了古代勇士孟贲、夏育与成荆。你死了,却没留下姓名,你已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只有我一个姐姐,你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这样做的啊。我不忍心埋没你的名声啊。”
说完后,聂荥紧紧抱着聂政的尸体,痛哭流涕地对着众人说:“他就是我弟弟聂政。”这哭声把围观的人群给感动了,人们纷纷对她说:“这个人刺杀了我们相国,主上悬赏千金购刺客姓名,夫人难道没有听说吗?你怎么敢来相认呢,你还是快走吧。”
聂荥答道:“我当然听说了。可是我弟弟聂政本来就是一名志士,为躲避仇家忍辱含垢隐居于市井之中,只是因为有个母亲尚在,有个姐姐未嫁。后来母亲辞世,姐姐也嫁人了,他为了报答严仲子(即严遂)的知遇之恩,不惜铤而走险。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大义所在,只是他不想连累姐姐,用自毁的方式来掩藏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就算受牵连而死,也不能让贤弟成为无名烈士。”
“老天爷啊——”聂荥仰天而呼,喊了三声。悲到极尽,她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弟弟太孤单了,她要陪着他,哪怕是在阴曹地府。她忽然拔出一把短剑,刺入自己的胸膛,鲜血涌出。她艰难地张开手臂,抱住自己的弟弟,看不到周围人群了,听不到嘈杂的喧嚣了,似乎在那一刻,回到了安静的家,回到了往日的时光,回到了姐弟两人嬉戏的童年了……聂政刺杀韩国相国韩傀,震动诸侯,而聂荥为弟而死,是这个暗杀事件的余波荡漾。姐弟两人的事迹很快传遍三晋、楚国、卫国、齐国等,大家听后都长吁短叹,纷纷称颂道:“不光是聂政勇敢,他姐姐也是刚烈的女子啊。”正是由于聂荥的挺身而出,使得聂政成为千秋传颂的人物,他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刺客之一。
他与豫让一样,都是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为别人报仇而不惜牺牲自己。但两人又有所不同。知瑶对豫让是真的有“知遇”之恩,以国士对待豫让,在心里欣赏他;而严遂有意结交聂政,从一开始便是要利用他,从这点看,严遂绝非聂政的“知己”。聂政刺韩傀,为严遂报了私仇,可是他被暴尸时,严遂到哪儿去了呢?要真是“知己”的话,怎么没有挺身而出?聂政能为严遂死,严遂却不能为聂政正名,两人品格之高下,立马可判。聂荥以一女流之辈,尚且不惜一己之身,严遂算什么狗屁呢?
梁启超在评价聂政时说:“聂政之侠,旧史之所以称道者至矣,吾无赞焉。”对于旧史称赞聂政为报知遇之恩而不惜一死的说法,梁启超不认同,因为聂政就是被利用来报私仇。但是梁任公又说:“学聂政者当学其性情之厚而已。夫其有母存不许友以死,犹普通之义也。用茕茕一姊,而犹顾恋之,不欲以相累,乃至抉眼屠肠以绝踪仞。天下岂有天性凉薄之人而能以侠闻者哉。”
从某种意义上说,聂政是个幸运的人,尽管他只是被利用来报私仇的工具,但正是他的“性情之厚”使他超越了普通刺客的水平,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被顶礼膜拜的英雄豪杰,他的事迹被写入诗歌,戏剧,拍成电影,谱写成曲。中国最著名的琴曲《广陵散》脱胎于《聂政刺韩曲》,曲子慷慨激昂,“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当年嵇康临刑前,一曲《广陵散》,“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听者无不动容”。
虽然仅是一名刺客,但聂政远远超越同时代的许多人物,成为一个传奇。聂政的故事,与豫让的故事相得益彰,在我们今天看来,刺赵无恤也好,刺韩傀也罢,历史俱往矣,然而此二者却是那个时代血性与精神的缩影。他们以一己之力敌一国,前无古人,后亦乏来者,什么赵氏宗主,什么韩国国相,即便是权倾天下,拥千军万马,我只以一件武器无畏地迎战,此件武器非他,精神耳。单枪匹马、没有援手、没有退路、没有生,“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大哉是精神,勇哉壮哉。此精神之可贵,唯司马迁知之,故留下《刺客列传》的篇章,后世史书,刺客之事迹几乎绝迹,而中国人之血性亦随之衰也,苟且焉,世故焉,猥琐焉。
战国虽为乱世,中原血战连年,可是在此背景下,却是华夏族最强盛之年代,蛮族之威胁,几可忽略,与后世成鲜明对比。故而中国之最强盛,不在汉唐,而在战国。明白斯理,则可知时代精神与个人之精神,实是相得益彰,有勇猛之时代,固有勇猛之个人,而个人之事迹,亦影响世道人心。
聂政刺韩,事在韩国,但聂政却是齐国人。齐国能出此不朽之勇士,莫不是暗示着齐国强盛时代的到来呢?在聂政刺韩后的第四年(前393年),齐卿田和迁其君齐康公于海上,田氏将齐国据为己有,齐国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让我们把目光从三晋之地转向东方齐国,来看看田氏家族如何继赵、魏、韩瓜分晋国之后,成为又一个把国君掀翻在地的篡权者。
五披着羊皮的狼——田氏篡齐始末
姜姓齐国的下场与姬姓晋国如出一辙,最终被强臣取代了。取代姜姓齐国的是田氏家族。田氏原本是齐国的外来移民,其先祖是陈国公子陈完。故事还得从大约二百八十年前说起,那是公元前672年,陈国爆发了一场内乱,太子御寇在内乱中被杀,而公子陈完与太子交情很好,受到牵连,只得背井离乡,远走齐国。那时正是齐国称霸诸侯的时代,“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十分赏识陈完的才干,要封他为齐卿,但低调的陈完认为自己不过是个逃亡羁旅之臣,不配享有如此高的待遇,便婉言谢绝了。齐桓公便任命他为“工正”,是管理百官的官职,并赐封不少田地,由于得田于齐,后来陈完又改氏为“田”。
就这样,田氏家族在齐国落地生根,平静地生活了一百多年。直到陈完的五世孙田无宇(又称陈无宇)时,田氏开始崛起,并成为齐国最有名望、也是最有权势的家族。田无宇生活的时代,正好是齐国历史上最混乱的一个年代,内乱频频。齐国的内乱始于公元前554年,这一年齐灵公去世,齐国的君位之争白热化,最后在崔杼的支持下,齐庄公上台,他的政敌公子牙及其辅臣全部遭到血腥的清洗。六年后的公元前548年,由于齐庄公好色,搞上权臣崔杼的老婆,崔杼恼羞成怒,恶从胆边生,发动政变,杀死齐庄公,并大开杀戒,株连甚广。崔杼立齐景公为傀儡君主,自己则大权独揽。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前546年),庆封利用崔杼家族内部矛盾,挑动其内讧,并乘机消灭崔氏家族,绞死崔杼,成为齐国新的统治者。
正是在这样混乱的背景下,田氏家族开始有出头之日。田无宇当时是齐国大夫,为了反抗庆封的暴政,他与公族栾氏、高氏两大家族以及鲍氏家族秘密结盟,共同商议推翻并铲除庆封集团的计划。公元前545年,田无宇会同三大家族发动政变,在内战中打败了庆封,迫使庆封流亡到吴国。此役的胜利大大提高了田无宇的政治声望,但由于田氏家族在齐国的根基尚浅,国家大权最后落在根基深厚的公族栾氏、高氏手中。
公元前532年的某日,一则流言不胫而走,称掌权的栾施、高强欲吞并田氏、鲍氏两家。
田无宇果断地向下手为强,与鲍氏联手,出兵攻打栾、高二氏,并迫使栾施、高强流亡他乡。这样,田无宇事实上已经成为齐国政坛的一号实力派人物,他又将做何选择呢?是像崔杼、庆封那样成为独裁者呢,还是把还政于齐景公呢?
在晏子的劝说下,田无宇急流勇退,放弃独裁,把权力交还给齐景公。事实证明,这是相当明智的做法。崔杼、庆封都是前车之鉴,独裁者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田氏家族是外来移民,倘若操之过急,恐怕只会适得其反。相反,他把大权移交给齐景公,则大大提升其政治声望,齐国民众早就厌倦了这些军阀们的连年内斗,盼望着能有一个休养生息的好时代,如今田无宇以身作则,放弃权力,百姓怎么不举手欢呼呢?
“得民心者得天下”,田无宇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实际上,田无宇并非完全放弃权力,他只是退居幕后,把前台让给齐景公去表演。齐景公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八年,但是前十六年都是傀儡君主,直到田无宇把大权归还予他,他才开始奋发有为,并领导齐国走上一条复兴之路。在齐景公的统治下,齐国的国际地位不断上升,特别是齐景公晚年时,晋国爆发内战,他不失时宜地出兵干涉,与晋国争雄中原。在齐景公最盛时,鲁国、郑国、卫国等中原诸侯国都投靠齐国,联合对抗晋国,此时的齐国俨然成为东方诸侯的领袖。
齐国的复兴得益于国内的稳定,国内政局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氏家族的低调行事。田氏家族采取了许多惠民手段以收拢人心,详细情况可参阅笔者拙著《春秋无义战》中的相关章节,此处省过。田无宇去世后,他的儿子田乞(又称陈乞)继续延用父亲的策略,施恩惠于百姓,为家族赢得了良好的口碑。终齐景公一朝,五十余年的经营,田氏家族已经淡化其外来移民的色彩,深深扎根在齐国的大地之上了。
公元前490年,齐景公去世。在政坛上低调多年的田氏家族要打破沉默了,田乞已经羽翼丰满,他想要振翅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