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他离开咖啡屋,越走越远,最后融进外面的人流里。我再次翻开桌上的笔记本,这次没有看内容,但依然感觉到一股怪异,或者说是怪诞的氛围。这本笔记本似乎有某种魔力,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丑,尽情地嘲弄翻阅它的每一个人。
我连忙合上笔记本,长长地舒了口气。封面上,大雄和哆啦a梦手牵着手,行走在夕阳下的大海边。我突然想,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夕阳而不是朝阳呢?是因为影子的方向,还是……不对,从这幅图根本无法确定画的是夕阳还是朝阳,可是我的第一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我用力摇了摇头,总算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把笔记本放进包里,然后起身离开了那家咖啡屋。
三天后,我给那位同学打了电话,这天天气晴朗,我准备去他工作的地方,那家精神病院,亲自拜访,不过比起他,我更希望能见到另一个人。
那家精神病院位置十分偏僻,只有一辆公交车开往那个地方,精神病院又是终点站,距离前一站有很远的路,所以到最后,公交车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公交车停下后,我木然起身,司机在驾驶座上抽着烟,向我投来了怪异的目光。我没有理会他,匆匆走下车。
刚走了几步,就看到那位同学在不远处招呼我,他笑着说:“比我预想的要早,我还以为你会迷路呢。”
我也干笑说:“迷路倒不会,不过这个地方真不好找。”
他说:“是进去说,还是在这里说?”
我愣了一下,说:“当然是进去说,哪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他叹息一声:“我是怕你被攻击,只要你不怕,我是没意见。”
我想了想说:“当然不怕!”
医院的大楼年代十分久远,看样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外围是一道破旧的水泥围墙,一扇铁栅门半开着。我跟着他进门,旁边有一间低矮的青砖瓦房,木窗木门上红漆凋零,窗户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听着桌上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传来夹杂着强烈电流声的京剧唱腔,我们走过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跟着他绕过一个栽种着不知名花草的花圃,期间没有见到一个看起来像患有精神病的人,只有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见到我同学时打了招呼。
我们进入一栋大楼,里面是狭长的走廊,他边走边说:“这里是行政大楼,病人都在后面,这栋大楼里都是医务人员,平时是安全的。”他顿了顿,“但不排除有病人偷偷来到这里,以前市里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还被袭击过。”
他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大概是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下,给我接了杯水,说:“这里没有咖啡,将就喝这个吧。”
我接过杯子,他在对面坐下来,然后说:“你终于想明白了?”
我点点头,说:“想明白了。”然后从包里取出笔记本,还给他。
他把笔记本随手扔在一边,说:“那开始吧,我想听听你的推理。”
我喝口水,润了润嗓子说:“在整个事件中,充斥着许多荒诞、不合理的地方,为此我想了一整个晚上,发现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其实都是由事件的记录者——大熊的描述造成的。”
“这是当然,我说过他是个精神病人,他的思维方式必然和正常人不同。”他很不以为然地说。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但他在主观的描述过程中披上了一层怪异的伪装,所有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其实是解谜的关键,比如他居然在梦境里重演了凶案的过程,这说明他目睹了这一切,我由此推测,凶手就是他!”
“你怎会这样想?”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我。
“因为你说的那句话提醒了我,梦境和镜子里或许是同一个世界。”我回答道。
“梦所揭示的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面,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这就和镜子一样,你所看到的其实是你自己本身。”他向我解释道。
我点点头,接着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恶魔,他的妄想其实来源于对自己形象的逃避,如果他在镜子里看到的真是恶魔,那么恶魔就是他自己。同样道理,他在梦境中看到的恶魔也是他自己,他内心深处最邪恶的一面。”
“那么这个恶魔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想明白了这一点,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小雨是死在那个工厂的厂房中的,根据警方的调查,进入厂房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管道里爬进去,而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小孩和那个侏儒。但是大熊的梦告诉我们,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凶手杀人后,小雨并没有当场死亡,她是为了躲避凶手从管道进入厂房后才死去的。如果这就是真相的话,似乎和我说的大熊是凶手自相矛盾了。黑皮说过,小雨死的那天,班里只有她没去上课,大熊没有作案时间,而且当小雨钻进管道之后他完全可以跟着进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答案很简单,只是我不敢去想……说起来还是这个封面提示了我,你觉得封面上画的是朝阳还是夕阳?”我推了推桌上的笔记本问他。
他拿起笔记本,脱口说道:“当然是夕阳!”随后把它扔在桌上,“不对……”
我会意一笑说:“单就图上的信息根本无法判断是夕阳还是朝阳,我和你一样,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以为是夕阳,这是一种思维定式,就像这个案子一样。”
“从一开始,你就强调说大熊是你的病人,但是从笔记里,我只看到了他对镜中形象的妄想,但是仅此一点其实并不是多严重的问题,也犯不着住进精神病院。我想,他一定有更严重的症状。”
“大熊根本不是个小孩,他是个成年人!这些文字却给了错误的暗示,让人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个小孩。这样一来,事情就明朗了,他不是黑皮和哈利的同学,更无法钻进管道里。他真正的病症是,虽然是成年人,却一直幻想自己是个小孩,我说得没错吧!”
他认真地听完,点头说:“没错,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症,也从没被学界认可,甚至还没有人为它命名。”
“大熊的真实年龄是……”
“七十六岁。”他的回答简洁而干脆。
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内心还是起了一丝波澜,不过这个数字并不出乎意料。大熊在镜子里所见的恶魔正是年老的自己,现在来看他对恶魔外貌的描写,树皮一样粗糙的皮肤,布满褶皱,身体像恐龙一样弓着……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他不爱吃水果糖,从来没有钻过那些管道,追不上跑步的黑皮和哈利,满篇的繁体字……这所有的一切一点都不像个小男孩。
我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他提到的那两个照顾自己的男女,其实是他的子女吧!”
“对,他们在大城市定居下来,只留一个老人在这里……他没有老伴,长久的孤独让他越来越自闭,却和几个孩子打成一片,以至于后来竟忘了自己是个老人,自然也忘了自己的孩子。”
我接着说:“那天小雨生病了,下午病情好转,便偷偷溜出来找他,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废弃工厂,不知道什么原因,小雨揭露了他其实是老人这件事,这让他无法接受,为了维持这个长久以来编造的美丽幻想,他杀了小雨,虽然他后来遗忘了这件事,但潜意识里,还是以梦的方式回忆起来。”
“而那个侏儒,他作为小雨真正的父亲,自然不会对小雨的死袖手旁观,他怀疑大熊是凶手,于是躲在隐秘的地方监视。这就是大熊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窥探着自己,以及他那天偷偷跟踪大熊的原因。”
他轻叹一声,说:“这桩奇特的杀人案让警方大为吃惊,在审理过程中也有不少争议,但法院并没有判刑,而是把他送来这里。”
我看着桌上的笔记本,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每当看到这个封面时产生的触动,来源于网络传言中的那个哆啦a梦结局——
有一天,大雄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原来他是个住在精神病院的自闭症患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机器猫,静香是他儿时暗恋的对象,他的记忆停留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这两个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故事,以这种奇妙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他同意了我的要求,带我去看望大熊。住院部被铁栅栏围起来,和医院的其他区域隔绝,占了医院最大的面积,里面有两栋大楼,大楼的门窗上也都装着铁栏,他笑着说,虽然这样,还是会有人“越狱”,千万不要小看这里的病人,里面有许多犯了重罪的疯子。
一些穿着病服的精神病人正在四处游荡,他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表情夸张,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说:“放心吧,这些人都没有危险,带攻击性的病人都在重症科关着,那里有专门的护士看守,那些可不是一般的护士,看过电视里的奥运转播没有,她们的体型个个都像女子举重选手一样。”
他突然停下脚步,示意我看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下有个老人坐在石椅上,双手捧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阳光从树冠的间隙穿过,落在老人枯槁的皮肤上,他的眼睛陷在深深的褶皱里,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清澈得宛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