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阁楼
1
罗伍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如果说人真的有七情六欲,那么此刻都被拧成了一个死结套住了他的脖子,紧紧的。
张晓红,他的前妻,死了,就躺在他的脚下,后背插了一把水果刀,鲜血已经浸透了衣服,正滴滴答答往地板上漫延。
凶手是我吗?罗伍脑袋里不断盘旋这句话,一遍又一遍,打也打不住。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狠狠拍打了几下自己的额头,震荡感让他慢慢找回了知觉。
这一个小时,只有他和她待在这个曾经是他们的家里,孩子在幼儿园,他今天从公司跑过来,哦不对,是辞职了没地可去,然后头脑一热,又来找碴了。
她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数不清的干仗里,至少他没有占过绝对上风,虽然净身出户是自己的意愿,但真的是自己的意愿吗?
好吧,想想十分钟前,那把可恶的刀子是如何插进她的后背的。他们在撕扯,她踢了他胯下一脚,正中要害,其实她不知道,这地方早就不是他的要害了。这五年里,同一地方至少挨过三百脚,久炼成钢。
他的要害是什么?对,是她的那句话“女儿有你这样的父亲是耻辱”。
然后他干了什么?
现在怎么办?
2
这么暖洋洋的秋日午后,实在不适合发生凶杀案。警察老雷心里是这么想的,然后小警察小章心有灵犀地说了出来。
“不是自杀。”小章为了给忙碌的取证同事腾出地方,他和老雷站到了窗台边,据小章勘察,又自己比画了一下,验证结果是没有人可以握住一把刀拐到后背,以这样的角度插进自己的身体。
“也不是劫杀,也不是意外。”小章打开了思路。
老雷望着他,小章赶紧掏出一包烟,递上一根,“这是现场。”老雷说。
“师傅,你看这现场虽然凌乱,但不是盗贼所为,财物也没有损失,据教材上讲,与盗贼搏击致死,百分之九十七伤口在正面,尤其是致命伤。”
“那为什么不是意外呢?”
“这里的脚印说明有第三者在场,此人甚至还踩到了血迹,”小章望着沾血的鞋印说,“他们还有过纠缠,死者头发凌乱,但……”他突然打住了话,眉头拧成结。
“你发现什么了?”
小章快步走过去,要过同事的相机,自己找着角度对着死者的脸连按了几十下快门。
老雷也蹲了下来:“这是什么?”他戴上手套,轻轻撩开死者的手,下面压着一支笔,“她想写遗书?”
3
罗英牵着杏杏漫不经心地走在大街上,杏杏一边舔着硕大的棉花糖,一边想说什么,罗英没有心思去听,她不时眼睛往后瞟,不远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一身的警察味,这家伙跟了她们有好几条街了,她感到紧张,这不是在拍戏,他们算准了,哥哥罗伍一定会来见女儿杏杏的。
昨天下午,罗伍突然给她打电话,语速极快:“英子,今天开始,杏杏就拜托你了,你下午去接她,以后住你家,告诉杏杏爸爸妈妈都出国了,别问了,用不了几个小时,会有警察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罗英要给杏杏买衣服,嫂子家还被封着,她也不想过去,那个地方,不吉利。
拐进商场,直奔童装部,杏杏爱美,一个劲地在各种花花绿绿的裙子里徜徉,罗英心不在焉,不时左张右望,就对杏杏说:“你喜欢的就取下来,姑姑都给你买。”
“是真的吗?姑姑姑姑,是全部都可以买吗?”
“是的是的,只要杏杏喜欢。”
她看到了墨镜男人,这个蠢货肯定还没发觉自己伪装站立的地方是女性内衣专柜。
但现在可以确定,他是盯梢者。
杏杏抱了两条裙子走过来:“姑姑,我要试穿。”
“去吧,试衣间在那里,杏杏自己进去换衣服。”杏杏快乐地跑了过去。
罗英看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她和罗伍约定的碰面时间,她知道哥哥肯定早就候在了这商场里,她的电话估计被监控,反正罗伍不会冒这个险。早上她买菜回来,菜篮子里居然多了张字条,是罗伍的笔迹,写着这间商场的名字和一个时间,她一点也没想起来这张字条是如何到她篮子里的,市场里人挤人,她一直在怀疑有人跟着自己,哥是什么时候挤到了她身边,她完全没有印象。
商场这么大,罗伍会在什么时候现身呢?罗英心焦如焚,她忽然看到墨镜男人在往其他地方注目,她也顺着望去,商场各个出口都多了几个同样一身警察味的男人在游荡,他们比较聪明,没有戴上等同于警徽标志的墨镜。
罗英心想也许自己神经过敏了,只要是成年男人在她眼里都一身警察味。
这时候,如果罗英的注意力不那么分散的话,她也许会觉察,在她身后,与她背靠着背,戴着皮帽子,驼着背的老头,正是化了个蹩脚装的哥哥罗伍。
罗伍俯下的脑袋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杏杏。
商场一边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喊,抓贼啊……
一个男人迅速从人堆里脱颖而出,疯狂往大门口奔去。
然后他顺利奔出大门,逃脱了,那个肥胖的女受害者,气喘吁吁跑到门边时没留意到玻璃门,咚的一声巨响,整个人被弹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额头冒血,一动不动,竟晕了过去。
那些警察味的男人,都凑着脸去看热闹,直到商场保安跑过来,五人一起扛着她往办公室走去。
这么说,他们不是警察?罗英心里莫名其妙一松。
时间已到,然后在慢慢流逝着,罗伍一直没有出现,杏杏早就挑好了衣服,罗英心想哥哥没那么笨,一定是发现了盯梢者,他今天不会再出现了。想到这点,罗英便彻底放松了,剩下的时间,她要和杏杏回家。
“我看看,杏杏都挑了啥好衣服啊,”她打开袋子,上面赫然一张纸条:晚上不要关窗。
“杏杏,你刚才换衣服的时候,见到谁了?”罗英大为紧张。
“没有啊,就我自己。”
4
会议室里,老雷抽了好几根烟了,人也早到齐了,大家都在等着他先开口,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源头来自酒桌上,老雷喝了第一口,这帮小子们才敢开始痛饮。
“开始吧,”老雷掐熄了烟,“目前我们完全可以确认的是,本案唯一嫌疑人为死者张晓红的前夫罗伍。案发时只有他与死者在场,目前间接人证已有七人和小区监控录像,现场的指纹也只出现了他和死者两人的,鞋印判断出来的身高体重也与罗伍吻合,而目前他在逃,这也符合犯罪嫌疑心理,所以,我们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任务就是找到罗伍。”
“目前还掌握的资料是,罗伍在案发后用手机与妹妹罗英通过一次话,内容罗英也交代了,之后罗伍关了机,估计永远不会再使用这个号码了,这说明嫌疑人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也说明他放弃了自首的念头。”
“总结一下今天的行动,小章的妙计看来并不起作用,我们的人假借罗伍的口气递出纸条,罗英上当了,也按计划带着罗小杏出了门,但并没有引出罗伍。其实此计有个前提,我们假设罗伍一定会想见女儿,一定会想与罗英接触,然后才作进一步的潜逃,也就是离开这个城市,而罗伍是肯定不敢到罗英家去的,他能想到我们会有盯梢。小章的计划是让诱饵走出去,为猎物创造机会,计划很好,警察学校的教材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是吧,虽然猎物最终没有出现,但今天我还是要表扬一下行动组的各位成员,在遇到突发的抢劫案件时,能够沉住气,没有被正义感冲昏头脑,坚守岗位,知轻重识大体,来,为各位的冷血自我鼓掌一下……”
说完老雷带头拍起手来,大家面面相觑,这是表扬吗?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发通缉令,各车站码头机场。”
“还有吗?”老雷说,“内部通缉昨天已发出,现在我们并没有最直接的证据证明罗伍是凶手,所以,公开通缉令不一定批得下来,并且我们知道,通缉是最低级的手段,和各位的高智商不符,所以,我想听到的,是在座聪明人的妙计。”
小章突然站起来,脸红红的:“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他瞬间成了全室焦点。
小章走到老雷的位置上,那里有一台电脑连着投影,他播放出昨天大家看过的现场照片,找到一张死者脸部特写,放大到投影上。
“大家能不能都来描述一下,这是什么表情?”
当然不会有人主动开口,大家不知道他想卖什么关子,但都仔细地研究起来。
小章有点激动,这是他进局里上班后第一单参与的凶杀案,这城市有一年没发生过凶杀案了。“死者的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是吗?我琢磨了一晚上,也没看出这是什么表情,很怪异,我说不清楚死者是带着什么一种心情离世的,但至少不是痛苦和愤怒,按常理,她最应该有的表情是这两种。”
整个会议室一片肃静。
5
“雷队长,你再不让我们发稿,这就不再是新闻了。”小凡将老雷堵在会议室门口。
“这事你找宣传科,找我干吗?”
“别逗我了,就是你雷队长让宣传科压下来的,他们都说了,你没发话,他们不敢签字。”
“呵呵,皮球又踢回来了,不过,我想问问你,小同志,你们媒体人,就真的觉得,读者会喜欢杀人案吗?”
“当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畅销小说排行榜上,一定有推理小说的位置。”
“言情小说也没下过榜啊。”
“所以读者也喜欢明星八卦嘛。”
“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呢?猎奇?”
“读者有权利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我们媒体人的责任。”
“哦,”老雷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责任啊,可我的责任是申张正义,如果媒体有可能打草惊蛇,阻碍了正义的伸张,我可就失责了不是?”
“其实,雷队长,我们要不是引用了你们的材料,完全可以不通过你们而发稿的。”小凡半威胁地说。
“哦,那看来你们还是有办法的嘛,那找我干吗?”
“不找你,主编不让通过,”小凡快哭了,“主编是个怕事的老头。”
雷心里一软,收起调侃,和颜悦色地说:“小凡啊,要么这样,我说什么,你们发什么,行不?”
“跟事实完全相符吗?”
“这个嘛,可能有点出入,当然是为了伸张正义考虑,我想麻痹一下罪犯,引他上钩。”
“不行,”小凡怒目而视,“爸,媒体人要客观公正,可以不说话,但绝不可以说谎,这还是你说的。”
“在单位,叫雷队长。”
“师傅,”小章冲了进来,“有新情况,”他见到小凡也在,马上改口,“检验科让你去一趟。”
老雷出去,小凡还呆坐在椅子上,眼泪酝酿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小章想安慰她:“小凡,你真傻,报道嘛,可以各个角度,比如说,有人淹死了,你可以从公安局得到资料详细报道死者信息,但也可以从专家角度来分析这条河为什么会淹死人,还可以从家属角度来写痛失亲人的悲伤。”
小凡霍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小章说:“对啊,我可以亲自找到凶手,然后采访他,这多轰动啊。”说完一阵风跑了。
小章半天没回过神来。
6
罗伍一直躲在这个桥下的墩柱子后面,近三十个小时了,怎么也合不上眼,昨天的整个过程,他已经完完全全回忆起来了。
他和晓红开始在吵架,他辞职了,想离开这城市,需要一点钱,只要一点点,他想回家,把股东卡银行卡要回来,那上面有惨不忍睹的股票战绩,估计能换回个一两万现金,房子早已和他无关了,离婚前他就去房产所自我除了名。他想这应该是合理的,因为当初投进去的几十万全是自己的钱。然后,一如既往地,二人开始吵架,每次都出奇相似,由一件事开始,十秒钟后的吵架内容就与开始这件事完全无关了。
这栋楼的所有邻居早就腻烦了这一家人,吵嚷摔碗骚扰了邻居们整整三年,有一次扔了个东西出窗外,就被邻居举报高空掷物,其实他住三楼,在航空领域属于超低空,结果被治安罚款。
他相信,不管任何时候,张晓红死于任何形式,所有邻居均会一致指认他为凶手,反之亦然,也就是说,如此怨恨的一对,只要一方先死了,另一方理所当然是陪葬者。
如果邻居的指认还只是说明他有动机,法律并不依据动机入罪,那么,现在,他还拥有犯罪时间、指纹,相信警察还能找出更多头发、皮屑、DNA等等,除了那一刀并不是由他亲手插进晓红身体无法证明以外,一切证据都证明他是唯一凶手。
他感觉现在就像有一张巨大的渔网,他是一条章鱼,陷在网中,似乎每一个网眼都是一条生路,他的每只触角也都能伸出去,但事实上,他的身体根本就无路可逃。
夜很深了,城市上空一片灰黑,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凝视过夜空了,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城市已经完全看不到星星了呢?他想假如能看到星星,就一定能辨出北斗星来,而北斗星是指路之星,可惜他看不到,这城市里所有人也看不到,可他们有出路,他们今晚能睡得着。
不管如何,他知道今晚要干什么。
一路走过来,到了罗英家楼下,他转了好几圈,确认今晚没有盯梢人,这有点意外。
其实警察并没有闲着,行动组的人在帮忙搬家,帮罗英家对面楼的一户人家。半小时前,他们才搞到批示以及一笔专款,用于这家人的酒店房费。他们需要占据这个屋子作为盯梢监控点。
当开门时,行动组的人心都凉了,这是一户什么家庭,两房一厅,住了两个老头,两个老太太,一对年轻夫妇,一个年轻女人,一个三岁小孩,一共八人。
屋主便是年轻夫妇的丈夫,他一脸疲惫,嘴角还残留着晚餐的菜叶,但表情很满足,因为刚刚吃饱了。
“这是我父母,这是我岳父母,这是我妻子,这是我小姨子,这是我儿子……”介绍完后,他仔细看了那张批示,然后认真听取了警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