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三
向阿加莎和希区柯克两位悬念大师致敬。
1.丈夫
这是个秋天的下午,马路上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南加州地区特有的黏腻气味。
里克将装满烟蒂的烟灰缸藏到书架后面,坐下来端详着坐在对面沙发里的姑娘。
她的穿着朴素而得体,长得相当漂亮,神情却很疲倦,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像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不过按照资料来看,她叫做安娜贝尔·李,尚未婚,现在才三十岁。
里克用马克杯敲了敲桌面——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开口说:“所以,您的委托是关于您母亲的案件?”
“是的,先生。”姑娘有些局促地回答,“这是我父母亲的照片。”
她拿出来一张已经泛黄的相片,八几年的工艺,那时候相片的颜色是后来涂上去的,所以显得配色有些奇怪。
照片上一对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女并肩站着,好像刚刚看完什么表演。他们身后是散演后的人群,显得十分拥挤,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好心情,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双手交握,显得十分登对。
就在里克仔细看照片的时候,姑娘小声地说:“我出生在乡下,那是个小地方,警察局一共只有六七个警员,法官也是牧师兼任的,刑侦程序可以说得上非常简陋——我母亲的案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受理的,但这个案子,我一直认为其中有很多疑问……您愿意听听这个故事,然后为我解答吗?”
里克揉了揉眉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善些:“当然,孩子,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不呢?”
他的态度让姑娘觉得放松了些,她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出生在新泽西州一个叫布朗的小镇子上,我的母亲开了一家服装店,她非常有生意头脑,很能迎合顾客的需求,因此生意非常好,有许多回头客。我的父亲是一名摄影师,听着挺酷……但在那个时代,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需要沿着州际公路到处跑找活儿干,往往两三个月才能赚到一笔钱,而且,他本人还是个酒鬼加赌鬼,所以家里的开销,基本靠母亲的收入维持。
我记得那是1987年4月19日的复活节,在那一天,我的母亲死了,死于谋杀。
没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那天晚上,拜访的邻居来敲门,却没有人应门,她听见家里的狗在叫,并从猫眼里看见了凌乱一片的客厅,于是报了警。警察来了以后破门而入,起初以为是闯空门,但狗一直对着客厅一角狂吠,最后警察砸开家里放杂物的铁皮箱,发现了我的母亲。她死于窒息——有人把她反锁在了里面,活活闷死了她。
那箱子是个买来的古董,钥匙也很古老,根本没办法配制,除了使用钥匙,也没有任何别的方法可以锁住它,所以凶手几乎是立刻被确定了,就是案发当天持有唯一的钥匙、能够将箱子锁住的人……我瞧您的表情,可能您已经猜到了,是的,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他们说,因为我的母亲结婚后脾气暴躁,时常打骂父亲,父亲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绝望。
事发前一天,有邻居听到他们在吵架,当时我父亲说,总得找个什么办法,把我母亲弄死!
结果就在第二天的下午,在一次争吵后,父亲在盛怒之下把母亲锁进了铁皮箱,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母亲生前曾遭到殴打并昏迷,验尸比对的结果也证实了那是父亲干的。
这几乎是个板上钉钉的案子,走完程序以后法院很快就定了案,我父亲也入了罪。1987年新泽西州还没有废除死刑,所以第二年,我的父亲坐上了电椅,我和我的姐姐也被送到姨妈家抚养。
您或许想,事情已经过去了27年,就算我有什么疑问,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提出来呢?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忽然提起这件事儿,主要是因为近期我在国内旅游的时候,遇到了我们的老邻居拉尔。
他是个迷人的绅士,说起来,还是他先认出我的。哦哦,当然不是我的样子啦,他是在我母亲死的那一年搬走的,那会儿我还是个小豆丁呢。他记得我的名字,一下子把我认了出来。
1987年的时候,拉尔八岁,刚刚开始懂点事——他那时候就住在跟我们相邻的街上,我母亲死的时候,镇子上闹得挺大,不过大人们大多不会跟小孩子详细描述这种恐怖的事情,所以拉尔只知道有个女人出了意外,被丈夫杀死了,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跟我闲聊,说起小时候,无意间告诉了我他注意到的另一件事情。
我父亲一直无法提供有力的证据证明案发时他在什么地方。那么,1987年的复活节,他到底在哪里呢?
事情真是太凑巧了,那天早上,有个男人来到了拉尔的家里帮忙修水池,一直待到晚饭的时间才走。他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拉尔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朋友,和这个牙牙学语的小伙伴玩了几乎整整一天。他说,那是他印象中最快活的一个复活节,他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小女孩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安娜贝尔·李。
你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了吧?根据验尸报告,我母亲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根据箱子的大小与空气容积,一个成年人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才会窒息死亡,也就是说,她是在中午左右被锁进箱子里的,而那个时候,我父亲根本就不在家!
如果凶手不是我的父亲,那又会是谁呢?他有不在场的证据,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或者可能他提了出来,却没有人相信?那个邻居——拉尔的父母,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为我父亲做证?里克先生,您是个很棒的侦探,您能告诉我吗?
从办公桌后面看出去,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里克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当然。”里克摸了摸脸上的皱纹,“看在钱的分上。”
2.情妇
老侦探坐上了火车,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到达了阿肯色州弗兰肯市的一个疗养院。
根据调查,拉尔本人在纽约工作,他的母亲安妮已于2002年去世,父亲则独自住在疗养院里。
说明来意后,老人笑了。
“安妮说得没错。”他把满头白发的脑袋轻轻靠在了轮椅上,低声说,“迟早得有个什么人为了这事情来的。”
里克正了正身子:“您认识一个叫作泰勒·李的男人吗?”
老人用浑浊的眼珠盯着里克瞧了一会儿:“杀死老婆的那家伙,不过说实话,我挺同情他。”
里克目光闪动:“您知道他是无辜的?”
老人摇了摇头:“无辜?哦,不,不,我只是这么怀疑过而已。安妮已经死了,现在我也快要死了,这些事讲给你听听也无所谓。”
里克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重点:“您是说,这件事也许跟您的妻子有关?”
老人狡猾地眨了眨眼。
1987年,复活节。
我那会儿是个小学教师,年轻嘛,很有干劲儿,那个白天,我从市场上买来了裸装的糖果,和孩子们一起包上糖纸,准备让他们晚上带回家去和家人分享。
我买了很多糖,孩子们手脚也很慢,所以那天我过了吃饭的时间才到家里。
我的妻子安妮一直在家等着我,她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为了升职,我一直在学校加班,但她几乎从来没有抱怨过。拉尔看到我回家,也扑上来抱住我。
坦白说,当时我觉得有些意外……我想你见过现在的拉尔,你一定想不到他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他得过轻微的小儿自闭症,小时候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长大以后才慢慢好起来。
也是因为这样,我觉得那天的他格外不同,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令人高兴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那天真是棒极了,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火鸡,我兴致勃勃地告诉安妮,今天回家的路上看到的事情。
“旁边街区有个女人,叫凯瑞斯的,就是那个有两个漂亮女孩儿的女人,你记得吗?我刚才回来,看到警察把她的尸体抬出来,你猜怎么着?据说她的丈夫今天下午跟她吵架,把她锁到柜子里闷死了!可怜了那两个孩子……”
话没说完,安妮忽然打破了一个杯子,即使在黄昏的灯光下,她的脸也好像纸一样白。
真正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在杂物房里发现了火盆和灰烬。
我的妻子,在节日的晚上独自焚烧一些我从未看见过的衣物还有日用品!并且,同一天有一个女人在临街死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直觉这一切有问题,但我爱我的妻子,我愿意包容她、保护她,于是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些残余物装在袋子里,扔到了附近的湖里面。
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警察来调查这件事,我也当这些从来没发生过。我妻子去世前写过一封长信,告诉我如果有人问起那个复活节,我可以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对方看看。
不瞒你说,我年轻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安妮是个德国人,信也是用德文写的,我要看内容的话,非得找个人来翻译不可,但我不想那么做,毕竟有关她的隐私。
现在,那男人已经死了,安妮也死了,我也快要死了,谁还关心这些陈年往事呢?倒是活着的人,要是能够由此找出真相,我倒觉得不错。
里克告别了老人出来,在旅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拨通了雇主的电话,约她在侦探社见面。
3.女儿
安娜贝尔沉默地听完了里克的叙述,讥讽地笑了笑:“这么说,那个叫安妮的女人,很可能是我父亲的情妇,她烧掉的,就是和我父亲偷情的证据吧!难怪她不肯出来做证——里克先生,我觉得你或许该调查一下这个安妮,她有杀害我母亲的动机,如果当天她同我父亲在一起,那么她也有机会接触到那把钥匙!她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凶手!”
里克笑了笑:“好的,但在下结论之前,请允许我读一封信给您听听。”
亲爱的先生或小姐:
不管您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问起这件事情,我都希望,您能够将下面我要说的事情对我的先生保密。
他是个非常要面子的家伙,我打赌他不会找熟人翻译信的内容,因为他始终都在回避那个春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在感情上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他的妻子,曾经背叛过他。
是的,从1986到1987年间,我曾经有过一段非常隐秘的婚外情,对象是一个名叫泰勒·李的男人。
我们是在社区服务中心认识的,当时我是个丈夫常年加班的寂寞女人,而泰勒有一个脾气暴躁,并且有家庭暴力倾向的妻子。
一切发生得很自然,我们一点也不相爱,只是单纯觉得在一起挺快活。
但这样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很久。
1987年的复活节,一大清早,我丈夫就出门了,泰勒忽然打电话来,说他有空可以过来陪我。我很讶异,他虽然和我在一起,但是一直很小心瞒着他的妻子,像这样的节日,他从来都不会和我见面的。
我有点迟疑,告诉他我来不及将拉尔送到心理辅导学校去。
“没关系,”泰勒在电话里说,“我跟凯瑞斯又吵架了,她让我滚出这个家。你不用担心拉尔,我可以把安娜贝尔带过来陪他一起玩,你就告诉拉尔我是来帮你们修水池的,他保管不会把这个告诉别人的!”
是的,差点忘记了,我的儿子有自闭症,他几乎从来不开口跟自己的父亲说话,而安娜贝尔才三岁。这两个孩子怎么可能泄露我们的秘密呢?
于是我同意了。
当天早上,泰勒果然带着小女儿来了,那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拉尔一见到她,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放心,”泰勒走过来搂住我,“现在还早,我过来的时候抄了小路,绝对没有人看到我们。”
我把两个孩子留在花园里玩,然后和泰勒走进了一楼的卧室。
那是我们常常幽会的地方,泰勒把外套、钱包和钥匙随手放在了窗口的桌子上。(如果您是来调查那个事情的,就一定会明白为什么我会特意提到这串钥匙,这就是事情的关键!)
上午十点左右,泰勒睡着了,我觉得有点热,于是起来洗了个澡,路过窗口的时候我看了眼桌子,觉得衣服摆放的位置有一点奇怪。
我当时以为是泰勒起来动过了自己的衣服,所以并没有在意,就去睡觉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一点,我起来做饭,泰勒也起来了,当时他并没有发现缺少什么东西,钱包和钥匙都在。
当天晚上,我的丈夫回到家,告诉我那个女人被杀掉了!
我是个胆小而懦弱的女人,我爱我的丈夫和孩子,也爱我的名声,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就是撇清关系,我担心泰勒将我们的关系说出来,于是连夜清理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即使警察来询问,我也可以说他只是临时来帮我修水池的。
但是很奇怪,并没有警察来。
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勇气主动去找警察说明什么,我决定保持沉默……第二天我冷静下来,打听了案件的细节,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钥匙!唯一的钥匙在泰勒身上,而他整个白天几乎都和我在一起!
那么是谁把那个可怜的女人锁进箱子里去的呢?
我马上想到了窗口的桌子上,那摆放得很奇怪的衣服。
我赶紧跑到那个窗台外面,你猜我在院子里见着了什么?一对小小的鞋印!还有一张糖果纸!
那天,我和泰勒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小孩,悄悄地躲在窗口外面,踮起脚,探出了手……
我吓坏了,当时院子里的门是锁着的,我不知道那个小孩是怎么进来的,但是那糖果纸我很熟悉,是我做外贸生意的姐姐买回来给我做手工艺品的,市面上买不到,我只给了我丈夫一些,因为他要组织孩子们参加活动。
对,天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