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
1
车子驶出白城地界时突然变了天,晴朗的天色被乌云扑灭,前一秒还在天空翱翔的秃鹫刺入一片灰黑中不见了踪影。轿车大约是受了坏天气的影响,竟也跟着发脾气,排气管往外吐出最后两口浊气,车身往前一冲,彻底停下。李震砸了下方向盘,用力转动钥匙,引擎哽咽着,完全死了火,怎么也打不起来。
“他妈的。”李震骂了句粗话,抓起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这么干坐着幽幽抽了半根烟,他才下车打开引擎盖研究死火的原因,可惜他对修车这回事一点研究都没有,看了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弄得自己满手油污。
李震靠在车边回头看了眼仿佛永无止境的公路,他眼角瞥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青年男子,两人视线相接,青年男子敲了敲车窗,对李震打了个手势,李震权当没看到,单手叉着腰把抽到一半的烟掷到地上,低下了头。他在琢磨一件事,这件事他琢磨了好多年了,他可不会让这件事砸在一辆抛锚的破轿车上。
稍微整理了下心情后,李震回到了车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青年男子问他:“熄火了?”
李震拿出手机,用力啧了声,边上的人又说:“如果你不抄这条近道,或许我们现在就抛锚在一个有信号的地方。”
李震没理他,又走下车,重重关上车门,这次他往车后走,他打开了后备箱,检查车后的物资:他有足够的水,一把手电筒,五颗后备子弹,还有一条发臭的毯子。李震再次望向远方——在阳光的折射下,漫长的公路弯曲成了一条灰色的蛇,在荒凉,不见一点人烟的戈壁滩中间肆意游走。
天阴得可怕,平地里吹起一阵狂风,粗粝的沙石扑打在李震的脸上,他眯起眼睛,躲进了车里。
“怎么样?我们是要在这里等车,还是往前面走走看看?”副驾驶座上的人迫切地询问道。
李震沉默,车外一块蓝色的路牌竖在路旁,他们距离松城还有三百三十四公里,距离麦城还有四百五十二公里,而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车经过,阴云笼罩下的戈壁滩森然可怖。
“那里是不是贴着什么?”青年男子再度发问,李震不耐烦地朝他指的地方看了过去,在固定路牌的铁栏杆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确实有一张纸样的东西紧紧贴着,李震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下去查看。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是一张旅店的小广告,纸张的颜色非常鲜艳,红色的“住宿”两字下方罗列出了四大卖点:通电通网;独立卫浴;特色饭菜;空调开放。这四大卖点边上便是一张小地图,李震比对着看了会儿发现,旅店其实离他们非常近,开车不用四十分钟就能到。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又开始敲窗户,李震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微笑了下,比了个要喝水的动作。李震径直经过窗边,他从后备箱里把那个背包拿了出来,把剩下的所有矿泉水和那把手电筒都塞了进去,剩下那几颗子弹被他揣进了裤兜里,然后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解开了青年男子手上的一副手铐,这副手铐原本将青年男子的右手和车顶把手铐住,一经解开,青年男子似是松了口气,李震看他一眼,立刻又将手铐空出来的一环扣到了自己手腕上。
“走了,医生。”
他把医生拖到车外,医生踉跄着摔到地上,李震也不管,就拖着他走。他撕下路牌上的小广告,拔掉了车钥匙,关上车门,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沿着地图上的指示往旅店走去。
田明若收到了前男友寄来的婚礼请柬,她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闺密后,两人凑在一起把她这个前男友好一阵数落,说他发请柬过来纯属有病,骂痛快了后闺密问田明若什么时候走,田明若说:“今晚的火车。”
闺密说:“你真的要去那里散心?好荒的,听说哦以前那里还出过凶杀案,好危险的!”
田明若说:“要是去人多的地方那能算什么散心?反而心更累,什么凶杀案啊,都是谣言啦。”
闺密再三叮嘱田明若每天都要打一通电话给她报个平安,两人又靠在一起说了好些话闺密才离开,她这个月怀孕正式五个月了,丈夫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她又不愿意让他陪来,过了十点后她丈夫就不停打电话催她回家,说是已经开车到了田家楼下,要来接她回去休息。闺密嘴上抱怨好烦好讨厌,脸上却带着笑,田明若抱了抱她,弯腰把脸贴在闺蜜隆起的肚子上听了听那婴孩儿的动静,婴儿很安静,大约正在温暖的羊水中酣睡。
送走闺蜜后,田明若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时间不早了,她拖着行李箱下楼,打了辆车,往火车站去。
天还没完全亮,李大就起了,他裹上军大衣下了床,走了两步摸到了灶台,借着窗外的微光在灶台里生上火,抓了把白面条,打算给自己下碗面。李大家里的盐用光了,好在还剩下一串腊肠,挂在油黑的天花板上。李大切了两片腊肠放在面条上,呼噜呼噜趁热吃完,油水有了,咸味也有了,李大心里特别美。
一碗面条下肚,天也亮透了,李大穿好鞋子,绑上鞋带,往腰里别上把短匕首,挎上一只水壶,拿起倚在墙角的长杆猎枪,他没立即出门,反而又回到床上坐下。床板吱嘎响了两声,李大皱起眉,用力拍了下被褥,大喝了两声,攥起衣袖凑在光下使劲擦猎枪的枪杆,待到枪杆被他擦得油光锃亮,他才满意地停下手。
李大家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手表,但是他看外面的日头就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必须得出门了,要不然今天又会像昨天一样什么都没猎着就得回来了。
李大生得高大,在屋里几乎站不直,起身时不得不弓起后背,低下头。他走到门口时,在门边摆着的一个小香炉边停了下,点上三炷香,拜了两拜,嘴里念念有词,闭目沉思了阵,将香插进香炉,这才推开了房门。
黄沙漫天,热浪滚滚。李大哼起小曲大步走了出去。
陈老板的女儿小宛爱赖床,拿陈老板的话说她就是个懒姑娘,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小宛也不爱干活,整天就喜欢拿着面镜子照脸照鼻子照眼睛。陈老板想不明白,他和他老婆都是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人,怎么生出来个女儿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种。
而且小宛和他们不光是性格不像,连样貌都大相径庭,小宛长到三岁时眉目已经很明显,能看出没遗传到老陈两夫妻的任何特质了。陈老板夫妻俩都是老实人的长相,皮肤偏黑,可这姑娘却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高鼻梁,樱桃嘴,可爱好看得不得了。要不是陈老板丈母娘拿出了她那个失踪的大女儿的相片,陈家上下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了。陈老板后来听说了一个词叫隔代遗传,从此以后别人再开他闺女的玩笑,他就拿这个时髦的词出来说明问题。
陈老板干的是开旅馆的生意,旅馆是用以前家里留下来的大房子改的,也不知道祖辈是怎么想的,在戈壁滩上造了个三层的房子,说是以前还用来养马,房子后倒确实有一片马场,可陈老板光传到了房子,连个马影子都没见过,马场早就成了大戈壁滩的一部分,之前用来围住马场的木栏杆也在去年被陈老板悉数拔起——戈壁滩的冬天实在不好熬,去年过冬时干柴储备不够,只好拔了它们当柴火烧了。
陈老板站在二楼窗口盯着屋外原先马场那一片看了阵,叹了声气,又抬起手敲了敲面前的木门,喊道:“小宛,起床啦。”
门里面传来“嗯啊”的撒娇声,陈老板道:“赶紧起,今天有客人要招呼啊。”
屋里没动静了,陈老板皱起眉,还想再喊喊,无奈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陈老板看了眼手表,七点还没到,远早于之前电话订房的女客人说的预备到达旅馆的时间。
难倒是提前到了?
陈老板对客人一向不敢怠慢,也不叫女儿起床了,急急忙忙往楼下跑去。
“来啦,来啦。”陈老板喊道。
2
戈壁滩上的白天过后就是黑夜,没有傍晚,没有暮色,太阳瞬间掉出地平线,夜晚轰轰烈烈地来了。李震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被汗水湿透,天上一轮皎月,满天繁星,实在是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明朗景色,可李震没有心思看星星,看月亮,他扯了下手腕上的手铐,说:“继续走。”
“哦。”
被他扯着的医生应了声,似乎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满不在乎,他伸长脖子,已经能看到远处的一点灯火了,他问道:“就是那里啊?”
李震点了点头,他喝水,打开了手电筒,加快了步伐。
“真的有热水澡洗吗?”医生问道。
“也没你的份。”李震转过身踢了脚医生,把他扯到自己身边,医生的嘴说个不停,和他闲聊起数年前发生在这条公路上的一桩凶杀案,被杀的是三名出来自驾游的旅客,两男一女,在这条公路上被人劫了财,害了命,暴尸荒野,凶手至今还未抓捕归案,所幸公路连接的城市多是工业城市,对所谓的旅游业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闭嘴。”李震听得有些烦了,从裤兜里摸出一团纸巾,也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就塞进了医生嘴里。接下来的一路谁都没再说话,那蝇虫般的灯火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多小时后终于露出了完整的面貌——那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招牌摇摇欲坠,两楼和三楼都暗着,唯有一楼的小窗中透出温暖的灯光,一点饭菜香味也跟着飘散了出来。
李震吞了口口水,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医生夸张地后仰,似是在笑,李震推着他大步走到旅馆门口,旅馆的大门上了锁,推不开,李震敲了敲门,喊了两声:“有人在吗?住店。”
一阵沉默,紧接着是一阵桌椅的响动,旅馆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点,露出一张中年人惨黄的脸。
“住店?几个人?”中年人问道,赔着笑。
李震说:“两个人,一间房就够了。”
中年人笑笑:“好好,进来吧,进来吧。”
他殷勤地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姓陈,叫我陈老板就好了,两位从哪儿来的啊?”
说着,他完全打开了门,将李震迎了进去,医生被李震拖着走到了灯光下,那中年人这时才看到他们两人手腕上的手铐,他明显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李震。李震亮出了证件,并解释道:“警察,押这个人去麦城。”
旅店进门就是张大餐桌,桌上摆着喷香的饭菜,围坐着的一桌子人听到李震这句话都愣住了,通通看向他。李震径自走到柜台前,敲了敲桌子,说:“老板,给我钥匙。”
陈老板还愣在门口,眨了眨眼,关上门后跑进柜台里小声问李震:“这位警官……那您打算住几天啊?”
李震问他:“你这有电话吧?”
老板点头如捣蒜,把柜台里的座机拿了出来,李震拿起话筒拨了串号码,听筒里响起微弱的忙音,这第一通电话没有打通。医生这时自说自话地把嘴里的纸巾挖了出来,他笑着和餐桌边的男男女女挥手打招呼,众人默然,低头扒饭的扒饭,夹菜的夹菜,说话的说话,全都假装没看到他。
“好热情啊。”医生说,李震踢了他一脚,问陈老板要了点胶带贴住了医生的嘴才开始打他的第二通电话。这次电话很快打通,李震和对方通报了下自己目前的位置和情况又应了两声便挂了电话,陈老板问道:“那是住一天?”
李震道:“先开个两天吧。”
陈老板点头,给了李震一把钥匙,说:“203房,上楼右转,浴室在一楼,十一点停热水,警官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李震没动,似还在等着什么,陈老板却已经从柜台里走了出来,李震不得不把他喊回来:“不需要登记一下?”
陈老板拍了下脑袋,笑着过来:“我都把这个给忘了,瞧我的记性。”
餐桌边一个俏丽的女孩子忽然打了个喷嚏,李震看了眼她,女孩似乎有些害羞,低下了头,脸有点红。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女孩儿,头发披散下来,也看不清正脸,正在吃一片腊肉。饭桌上还有两名男子,一个生得虎背熊腰,非常高大,一个则瘦小可怜,两人挨着坐着,这场景十足滑稽。
李震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和证件号码后就扯着医生上了楼,经过餐桌时,医生使劲嗅了嗅鼻子,李震朝着他又是一脚,硬是把他从餐桌边拖走。
两人上了楼,一到房间李震就把医生锁进了厕所里,厕所里没有窗,门把上还带钥匙,李震对这个配置十分满意。安顿好医生,他下了楼一头扎进了浴室。浴室非常简陋,根本不分男女间,门上也没锁,一推就开了,只有门背后有两个木牌子,一个写着“男”,一个写着“女”,李震挑了个男牌挂在门把手上就关上了门。所谓浴室也不过是间两米见方的小屋,装了两个花洒,地上湿湿的,瓷砖铺了一半,剩下还有一半垒在墙边,几张烂掉的纸巾挤在排水口,边缘发黄,李震对这些倒不在乎,只要有热水他就满足了。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后他套了件背心裤衩就出来了,一屋子的人都散了,只剩下那个高壮大汉还在吃一碗白饭,两人眼神遇到,李震点了点头,大汉也颔首致意。
也不知是谁往李震房里送了一碗面条,白面上放着两片腊肉,几根青菜,李震正饿得有些头晕,看到面条,食指大动,捧起面碗站着就哧溜哧溜吃了起来。他吃到一半想起了什么,走去厕所把剩下的小半碗面条放到了地上,弯腰撕开了贴在医生嘴上的胶带,努努下巴。
医生坐在地上拿筷子吃面条,李震也坐在地上,他抽烟,盯着便池看,厕所好臭,混着面香,闻上去更臭。李震仰起脖子抬头看,医生问他:“你找窗户啊?”
李震踢他脚,医生识趣地闭嘴,吃完了面条,喝一口面汤,把碗递给李震,李震也喝一口,喝完又递给医生,医生问他:“你打电话给麦城的警察了?”
李震站起来,拍拍屁股把烟头扔进便池里。
医生说:“这个地方不太对劲。”
李震凑在水槽里洗脸,把冷水一遍一遍扑在脸上,没搭腔,医生又说:“那个老板不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