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
1.夜行列车
这个离城区很远的火车站坐落于荒野之中,轨道两侧长草茂盛,抬眼就能看见黑沉沉的山。车站空旷,穿堂风呼啸,我缩头拢紧衣领,跟随乌泱泱的大队人马穿过检票口和长廊,上下过几道楼梯,终于上了火车。暖气一下子包裹了冻木了的身体。我继续跟着队伍断断续续前进,不时被托举箱包的人阻挡。走到车厢尾部,掌中的票对上了铺位,我松了一口气,解下背包扔在铺上,把自己也摔了上去。
新客上车是最闹腾的时候,虽然过了十点,车厢里还是雪亮异常,安置行李的,打水的,泡面的,聊天的。我的铺位靠着开水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空空的铺位一言不发。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空茫没有焦点的,因为也没人跟我说话。列车员来换票,她看着空铺“咦”了一声,我递给她两张票。那个铺位也是我买的。
“人呢?”她斜了一眼对面,把牌子递给我。
“一会儿就来。”
“一会儿就开车了。”她提醒完就走了。
直到开车,对面始终也没有人来。
十一点,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熄灯了,只有远远的鼾声此起彼伏。这不妨碍我陷入宁静的黑暗之中,我轻轻靠在隔板上,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虽然对独自旅行充满渴望,却始终不敢上路。过了三十,可能是觉得反正也吃不了多大亏了,所以终于成行。之所以去西藏,是缘自一本小说,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我没办法忘掉书里那个死掉的女孩米玛,她小时候驼在马背上走过湖边的山峰,怯生生地伸出小脑袋看天。她死了之后又被驼去湖边,去向是天葬台。我老是想象那个湖面,天蓝得吓人,一团一团融在一起的雾,湖蚋乘着雾气纷纷投水交配,然后死去。
我看见火车里也起了雾,这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看见了。一朵一朵的雾连在一起,弥漫大半个车厢,伴随嘶嘶的闷响。当然也不排除是我的耳鸣。白雾中人们依旧沉睡,有一个人影从锁上的车厢那头缓步走来,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男人,脸孔稍圆,眉眼再普通不过,黑框眼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运动裤,白球鞋。他径直走到我对面的铺位,坐了下来。
我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取下了耳机。
他望着我:“还在听《南方舞厅》?”
他是陪伴我最久的人,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2.不存在的人和第一件命案
半年前我租了一间单工宿舍。大公司里常有这种事,搬出宿舍又不愿交回去,留着它赚租金。这里地段不错,靠着城墙,很安静。宿舍在27楼,是个单间,洗手间三步,走道两步,主屋五步。唯一不满意的是占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晚上一开灯,就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映在窗上。所以我总是拉上窗帘。
半年前我腿受伤了,不能上班,索性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朋友将我介绍去一家旅游杂志,他们有个栏目叫作“异域来客”,专门刊登外国人在华生活的随笔与游记。负责那个栏目的编辑并不认识多少外国人,不过他有对策。
“因为是冒充外国人,所以不能署名,你有意见吗?”对话框闪烁。
“完全没有。”
文笔要求稚嫩通顺,稿酬却翻倍。我高兴地接下了这个工作。
于是韩国人朴允浩横空出世。
朴允浩,27岁,生于首尔,幼时父母离异。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仪表公司担任工程师,几年后被公司外派来中国工作。他个性温顺,体形虚胖,视力不好,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永远穿一件格子拉链外套。
其实我没必要搞这么细致的设定,也许是心虚,越发想做到逼真。
朴允浩在“异乡来客”开了四个月专栏,他名字下的备注是来华科研人员。至于他的生活……他很寂寞,他很单调,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单工宿舍里,却从不与别的同事来往,他看见隔壁窗台上摆放的植物,会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花。
他很笨,傍晚去城墙上散步,有人骗他城墙是糯米做的,他信以为真,偷偷去舔。
他也很馋。他在专栏里提过这样一件事:在他坚持晨跑一个月后,体重却增加了十斤,因为他一看到卖梅花糕的摊点就会买一块吃。小时候他就是个胖子,够着厨柜中所藏的糕点是他毕生的渴望。有一回他一直缠着妈妈给他从柜子里拿吃的,那次妈妈生气了,将整块糕都塞进他嘴里。
负责另一个人的生活是麻烦的,即使这个人是虚构的。除了吃饭睡觉,我得让朴允浩读书,看电视,上街,观察别人,以及胡思乱想。在编辑的要求下,朴允浩也会利用假期出门旅行。我上网阅读别人的游记,然后安排他去。朴允浩曾经坐在兵马俑墓道前孤单地吃冰激凌,也曾因为误会了西湖边孤山的高度傻傻背着雪山装备前往攀登,他一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等过日出,偏偏那天起雾。
与此同时,我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也有四个月了,维持最低生活成本其实花不了多少钱。生活用品一律外送,每天不是上网就是发呆,最大限度地不与外界发生联系,这样的日子我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还不够寂寞。我得读朴允浩喜欢的书,看他喜欢的电视,顺着他的想法去忖度世事。这样的日子久了不免有些混乱,我开始猜想平行空间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胖子,日日在同样的斗室里来来去去,重叠着我的生活。编辑把读者写给朴允浩的信转给我,我就更混乱了。是的,朴允浩还有读者。一个女孩在信里说:“你很寂寞,我心疼你。”编辑同时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氤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吗?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好一阵,门还在咚咚响着。我只好去开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门口。黑框眼镜,方格外套,运动裤,白球鞋,眼神好像没对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朴允浩。”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屋。我怔了几秒钟,关上了门。他胖胖的身子走起来倒是很轻盈,看到地毯上一个个黑鞋印,我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没有鞋印,也没有这个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实,他的笑脸,镜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头发,更荒谬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刚钓起来的,我去厨房煮鱼汤了。”他快活地说,就拎着鱼进了厨房。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厨房的景致与我这间27楼宿舍的窗景大异,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铺着草席,天花板由烟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过我不能挑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厨房。
朴允浩背对着我收拾那条鱼,他把鱼鳞内脏全都扔进脚下的河里,小锅里煮着生姜水。他还在说话:“你知道吗?河边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过她们身边,那些扇子就擦着我的脸,也不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继续说:“河边还有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在捞小鱼,我们也去捞吧,捞回来煮汤也好,油炸了腌起来也好。”
他在胡说。雨天不会有人跳舞,也不会有人打渔。我离开不存在的厨房,靠床沿坐上闭上眼睛。或许等我睁眼,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是我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朴允浩捧着一个青蓝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
“你喝一点嘛。”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自然,无比熟稔,好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
也许……这是真的。刚才我站在窗边看河,就是想喝鱼汤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碗,触感滑润真实,乳白色的鱼汤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气浓郁沉醉,几乎要让我哭出来。我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汤。仿佛真有什么滚过舌尖,梦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个冷战,想到此刻的真实情景,我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捧着空气啜吸。
这间小屋开始令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我跳起来跑到门后,抄起挂着的风衣飞快套上,甩门出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惊恐地看着我,电梯镜里只映出我们两个人。我省过神来,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朴允浩站在那人身边,眨着小眼睛,低声说:“我看你没有带伞,出来送给你。”
已经决定克制了,还是忍无可忍,“你认为你送来的伞能挡雨吗?”我又喊起来。
电梯还没到一楼,那个男人就一脸害怕地跑出去了。又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聊的是昨晚的电视节目。
朴允浩委屈地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一把伞啊。”
我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开口,同时瞥了一眼他胖手里那把白底蓝花的小伞。
咖啡馆人满为患,我刚进门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里的两个人适时起身离去,我就坐了下来。往常我很讨厌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实在不想回去。朴永浩坐在我对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我们家的窗户能看见这家咖啡馆的绿屋顶呀,我记得这里还有一节伸到河面上的栈台,栈台呢?”他站起来观望,在后门的雨篷下看到了那个平台,满意地坐了下来。
我很讨厌他说“我们家”。
外面的木头栈台不属于这家咖啡馆,但他们还是摆了七八套桌椅在栈台上,天好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坐在露天看河,高谈阔论。从27楼的窗户望下来,他们就像是一群……
“蚂蚁。”朴允浩接口。
我也讨厌他在我脑子里的感觉。
“你拿手机干什么?噢,不想被当成神经病。”他微笑。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望着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他认真地说:“我明白,我对你来说也许挺诡异的。可是,或许你没想到,你对我也一样。你还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你和许多人都不一样,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尔睁眼,你眼里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机,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全是空白,你是讽刺我没内涵吗?”
他摇摇头,“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说,“不过看你写的东西,确实也谈不上内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这个位子有人坐吗?”思绪被打断,穿黑衬衫的女服务生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询问。
我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朴允浩,他无辜地看着我。
“没有人。”我说。
“谢谢。”女服务生微笑,轻轻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朴允浩登时向下摔了个狗吃屎,黑框眼镜也摔得老远。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很是快意。
他摸到眼镜戴好,站起来看着我委屈地说:“你为什么让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满满当当,我抱着肩说:“那你再去找一把来啊。”
朴允浩转身,径直出门,走到外面雨中无人的栈台,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举动。栈台中央有个小孩托腮看天的铜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开始试图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铜椅子。有五分钟之久,他一直在与那张固定住的椅子奋战,姿势滑稽。起初我还在嘲笑,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不对劲。
完全不对。既然他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那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