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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悬吊人(2)

我站在雨中,双手还放在铜椅的扶手上,玻璃门里的人们都异样地望着我。我放开双手,走回去。脸色尴尬的女服务生抱着一把椅子站在门口,愣愣地望我,讷讷说:“小姐……这里有……”我低头接过,走回刚才的桌前,将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湿淋淋地坐了上去。

朴允浩很得意地望着我:“生气了?”

我的头发还在滴水,青筋现出,双手发抖。朴允浩看到我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吓得站了起来,说:“别生气啊,我也去淋一会雨总扯平了吧。”他站起来,脱下格子外套放在我手里,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到栈台上,爬上了栏杆,张开双臂,来来回回走了起来。他的姿势很笨拙,像熊猫。他还不时向我用力挥手,我把举起一半的手臂生生收回。

他穿的是白衬衣。雨越来越大,风灌满了他的衬衫。他突然站定,微笑地看着我,双臂伸向青灰的天空,向后倒了下去。我低呼一声,冲上栈台,伏在栏杆上俯身看下去,只看见波纹微荡的灰色河面。然后,我睁大眼睛,看着栈桥底下缓缓漂出一双惨白的脚、贴在脚踝的青黑裤角,然后是一个人的背脊和水草一样的头发。

身边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我抬头,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栏边已站满了人,面色俱惊惶,有人弯腰呕吐,还有人打电话报警。水里那个人已经完全呈现在栈台前,他背朝天漂在水上,被风吹动微微打转。

“你们能看见他?”我疑惑地问。

没有人理会我。“啪啪啪”,不知是谁起头拍照,忽然间四处都是雪亮的闪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向后踉跄几步,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整个天地都倒扣过来,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光影中那么多木然的脸孔中有一个是朴允浩,他打着一把白底蓝花的小伞,怜悯地望着我。

3.神秘的心理诊所:第二件命案

事后我得知,那具尸体卡在栈桥的支架下已经很久了,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漂了出来。他在水中也不知浸泡了几个月,早已腐烂见骨,死者的身份和死因还在确定中。至于我,那时我晕了过去,被人抬去咖啡馆的沙发上休息,后来是怎么回的家,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序幕。

得从绿藤心理诊所讲起。从前上班时,每次车过平安街转角,抬头就会看见它那面有着甜美笑容的小护士的巨幅广告牌,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右下角的号码。电话打过去预约第二天见面。

诊所的地址位于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区,小区位于山坡上,走过一条很美的林荫道,再拐一个近九十度的弯,就看到小区的大门了。这个小区里只有几幢高层,住户不多,我走进大楼,才看到一个抱着狗等电梯的老太太。楼道里有两部电梯,左边停单层,右边停双层,我按了右边的。老太太立刻提醒我说:“哎,姑娘,不要坐这部,这部不好,会跳。”这时右边灯亮,电梯门无声打开,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还是进去了。

半分钟后我就后悔了。电梯爬到一半,门没有开,它就自己戛然停住,接着猛地一震,嘎嘎乱响,好在过程不长,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电梯又继续向上爬升,最后在十八层稳稳停下。我靠在壁上,额头冒汗,但是没有叫出声来。电梯门打开,我怔了一秒钟,才快步跑出去,心想,幸好它只是会跳。

阴暗的楼道如同迷宫,我转了一圈,终于看到走廊尽头一扇铁门边贴着绿藤心理诊所的木牌子,看不到门铃,我隔着铁栅敲了敲里头的木门,没有人应声。

“来了来了。”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回过头,由于逆光,只看见一个黑黑的剪影,他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一身蓝色工装,袖子上还有石灰渍,他右手拎着一个桶,左手从兜里摸出钥匙,向我微笑点头,“不好意思,隔壁墙裂有些渗水,刚刚去帮忙漆了一道。”他又抬头看了看,“好像灯泡也坏了,一会儿还要换。你就是打过电话来的葛小姐?”我点点头。他打开门,请我进去。

“你先坐,我换件衣服啊。”他匆匆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老高层多是房型无理布局变态,能把居室切成各种形状,这个客厅就是三角加扇形结构,屋子并不大,没有多余家具,一张黑色书桌放在中央,相对两张摇椅。一圈皮沙发靠窗摆放,窗台上没有绿植。

男人走出来,摇身一变,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戴了眼镜,跟刚才比像是换了个人。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唇略薄,面色有些苍白。

“你好,我是这里的医生林凯。”

泥瓦工变医生,这实在寒碜得过分。

他好像看出我的想法,笑了:“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兼护士,兼水电工,兼勤杂工和会计。不过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水平,我是医大精神病学毕业的,在医大附院做了四年精神科医师,这个诊所原先是我叔叔的,他出国以后把这里交给了我。”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靠谱一点,但我还是坐下了。

“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开门见山地说。

他眉毛一抬,拢住双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精神分裂?你能和具体我说一说吗?”

“我写了一个虚构的人物,现在这个人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陪我说话,看书,出门,还做饭给我吃。”我也回视他,面无表情地说。

林医生的眼睛睁大了,他坐直身子,抬手说:“等一等,你……是个作家?”

“只是个三流撰稿人。”

“这定位……”他摇着头,带着笑意,“你刚才说虚构人物,你是写小说的?”

“不是。”我对他说了实话,朴允浩是假冒游记里的主人公。

“挺有意思的。那么,除了做撰稿人,你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

“生活很不容易吧。”他的声音很温柔。

于是我又说出了我整日宅在家的事实。

“你从有没有受过伤,比如说,摔到过脑袋?”

“没。”

他默然一会儿,问道:“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侧头向左望去,朴允浩正跪在沙发上,捻着窗帘玩。

“他昨天说我是个吊在半空中的人,眼睛里都是空白。”我望着他,有些失神地开口。

“半空,空白?”医生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有过记忆缺失的经历吗?”

“最多是三四岁之前的事不记得。”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转过头来,对上医生沉静的眼睛,问道,“我有分裂症吗?”

“你知道什么是分裂症吗?”他温和地说。

我摇头。

“世界上分裂症最严重的一个人同时拥有二十几种人格,你只不过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他随便地说,还转起了笔。

他真的是医生吗?

他继续说:“想听我的诊断吗?我认为,你没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我跟一个虚幻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啊!”我声音大了起来。

“应该说你创造了一个人。”医生认真地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是通过意识与情感在创造想法。可是许多想法,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没有办法看到,听到,闻到,触碰到。大多数人只能依靠媒介,比如说喜欢艺术的人,他们可以通过戏剧、电影去想象和感受形象,可是你连媒介都不要。你没有病,你只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的脚被他抬起,轻轻捏了一下。“啊!你干什么?”我坐起身子,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医生的神情依旧沉静:“但是凡事有利有弊,创造力带来的有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越是敏感的人,越是容易感到恐惧,时时刻刻都想逃避。看,你的脚弓是弯的,像猫一样,猫随时都踮起脚准备逃跑,你也是。”

“所以……”窗边的朴允浩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来到了我身边……”

他没有身体,没有负担,随时都可以逃。

“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要他?”

“不要。”我冷冷地说。

朴允浩好像生气了,推门出去了。

林医生坐回桌子那头,翘起嘴角,一脸戏谑,又变回开始那个水电工:“可不要口是心非哟。我有一个女病人,她是个文艺青年,上回来我这儿,不知怎么回事就谈起了电影。她认为电影才有资格称为艺术,电视剧都是垃圾,看电视就是浪费生命。我就问她,她记忆中最悲伤的电影情节是什么。她回答:瑞秋与罗斯分手的那场戏。”

我笑了出来。

最后他送我上电梯的时候对我说:“你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当然,如果你需要药物辅助,我也可以帮你。”

回家的路上,朴允浩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言不发。我就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喜欢那个医生。你不要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他闷闷地说。

“说得你像真人似的。”

“是不是真人有关系吗?我不想离开你。”他的眼神很忧郁。

我怔了半秒,不屑地看着他:“我要你有什么用?你连包都不能帮我提。”

“我可以!”他倔强地说,向我伸出手来。他的胖手摊在阳光下,每个指节都那么清楚。于是我放下肩上的提包,将包带放在他手里。他随即握紧。

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轻轻捡起包,一个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

傍晚我们来到地铁站,却发现入口已经被封起来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我听见他们说。

警车已经开到路口。于是我转身,过街去坐公车。回家后上网才大约了解详情,死者是一个年过花甲的乞丐,这几年来一直睡在地铁站,这天下午地铁里人尤其多,他还蒙头睡在阶梯中间不挪窝。保洁员想要赶他换个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发现,人死了。本来老人猝死也是寻常事。但是,这个老人颈上有一圈乌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传开后舆论一片哗然,网友都在痛骂这个冷血的凶手,为何连老乞丐都要下手。“残忍、畜生”之类的词在几天内占据了所有网页论坛,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问候凶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陈尸地点在入口阶梯拐角处,完全的监控死角,凶手显然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还有一个细节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却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焦点,这就是老乞丐尸体的奇怪之处,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这些都是我上网看到的。一星期内与两起死亡事件擦身而过,令我觉得外界险恶,更加不想出门了。我在网上买了一大袋鱼饲料,每天喂一点给金鱼吃。我养的是全世界最懒的一条鱼,它不肯游泳,每天悬浮在水中央发呆,越吃越胖。朴允浩很喜欢这条鱼,我看书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这条鱼,鱼尾巴轻轻摆动一下,他就很高兴地说:“你看它,动了动了。”

平时我叫外卖,朴允浩自己在厨房做饭吃。虽然他一直邀请,我也没有再吃一口他的饭菜,否则我就真疯了。朴允浩看到我泡茶,也会要求我给他泡一杯。结果是我天天一人喝两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时问他小时候的事,是林医生教的。虚构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绽的,一旦破绽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了。结果朴允浩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好多事,他家门口的太阳花,他小时候坐在向南的阳台上晒太阳,从幼稚园到小学因为胖总是被同学欺负,好容易有个女同学待他好,后来还转学走了。

“她长得有些像你。”他望着我感慨道。

我皱起眉头,我从来没有转过有关我像他女同学的念头,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脑子,自己设定了一点人生。不过当时我并未多想,轻易就把这件事落在脑后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听见朴永浩在身后轻声说:“怎么了?又睡不着了?”妈的,他怎么敢上床来?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该这样。他居然还轻轻拍着我的背,低低唱起摇篮曲来:

“宝贝宝贝,安安心心睡,妈妈爱你,轻轻拍拍背。梦里太阳照耀着你,你不怕雨打风吹。妈妈想变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

他拖着尾音,唱得分外悠长,反反复复哼这几句。这旋律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我努力睁开眼睛,仿佛看到我们的黑色金鱼在鱼缸里欢快游动,然后,我睡着了。

4.小指杀手

杀人案件又发生了。

这回的死者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广告公司高级白领。周末加班后一夜未归,因为广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尸体被发现躺在街心花园的灌木丛中。死因依旧是,勒毙。尸体同样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办案人员就联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那具尸体被发现时腐烂残缺,人们并没特别注意他缺了哪个部件,隔了这么多天他的尸检报告再度被验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标记,种种都显示凶手是同一个人,连环杀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愤怒尚未消弥,可是这次人们的情绪更多地让位于恐惧。要知道,没有多少人会认为无名尸与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联系,但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当的工作,社会关系清白——她代表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连环杀手的袭击目标,那么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监控录像,不幸的是灌木丛一带又是个死角。树丛紧靠着花园里种樱花的山坡,视线完全被坡顶遮住了。但是那段监控还是传递了一些讯息。这些讯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对案件的推测。街心花园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一开始警方怀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凶手拖进灌木丛勒死。可是那段夜间三点的发黄视频显示:影像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个黑糊糊的物体慢慢滚了下来,正落在灌木丛中。看那个物体的大小轮廓,显然就是可怜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说,街心花园不是第一现场。凶手杀死被害人之后才将尸体运去那里。以此类推,之前的咖啡馆、地铁站可能都不是案发地点。杀了人之后还不辞劳苦地将死者暴尸于城市里人群密集的地段,这算什么?炫耀还是挑战?

这个分析帖是第一个出现在论坛中的,连同街心花园那段视频一并流出,一天内就在网上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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