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凯给我开门,他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肿,腿上的伤口流着血,一定是憔悴难看之极。不过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脸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问道。
“还不是物业闹的,谈不妥,说要断水断电,唉。”他说着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摇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给我重新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话,“其实,我也有话跟你说。”
“什么?”
他低着头,一会才开口:“以前我说过,你那个虚构人物朴允浩的人格与你类似,我可能错了,他,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凯继续说:“那天你跟我说,他最喜欢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觉得不简单,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会喜欢的音乐。然后,我把那首歌找来听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将一张歌词纸交给我。然后起身去放音乐。
我从前听过这首歌,印象中只记得那男人反复嘶吼着这两句,“My girl,my girl,don't lie to me.Tell me where did sleep last 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听懂这两句,当时以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现在我一句句努力看着歌词,听着响起的吉他,忽然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
我要去的地方冷风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颤抖
丈夫的头颅在车轮下,
他的身体却从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还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头颅一瞬间也被巨大的黑暗轰开,音乐止歇,我一动不动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我竟然不了解朴允浩,或者说,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艰难地开腔,把这些天的事都说了出来。有关我的反常,朴允浩的变化,还有那些杀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认识,我不喜欢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凯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怀疑那些人的死与我有关,他问的是:“你刚才说,朴允浩对你表现出了占有欲?”
我抬头望望四周,我发现,只要有林凯的地方,朴允浩就不出来。努力回想一番,我说道:“昨天夜里我感觉是的,可是同一个晚上他也试图掐死我。”
“性欲和伤害都是占有欲的体现。而占有欲又是内在更深层情绪的引爆。具体到你身上,我认为你所隐藏的情绪是,压抑。”
“压抑了什么?”我木然开口,其实并不是在问。
“这只能问你自己。”林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沉声说,“还想继续上次的催眠吗?”
我听了他的话,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遗忘了现实的一切。画卷展开,又是那个天台,一样的小草,蚂蚁一起,细细的天线,蚂蚁就顺着天线一字爬上去。晒衣服的女人还在。她还站在夕阳的光里,只是换了一件白衬衣。幻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
“不要怕,我陪着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随时带你走。”林凯缈缈的声音好像从外太空传来。
我点点头,“嗯。”然后恐惧再度笼罩,夕阳一瞬间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撑开眼,告诉自己说,不要逃,要不带情绪地看下去。
有一个男人从后面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微微地弓着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抬起脸跟她说话,女人站在凳子上没有看他,微微斜着身子,要将一条裤角在绳子上夹好,她的衣角晃动在晚风里,像小花一样。男人生气了,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始终没有看他。接下来,毫无征兆地,男人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衬衣一瞬间被风灌满,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飞奔到平台边,扒着栏杆向下看去。她还在下落,我听不见她叫没叫,只看见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优美地向下方飞去。
“想离开这里吗?”林凯问。
“不,让我看下去。”我拒绝他带我离开。于是在我的视野中女人继续飞行,好像没有尽头。前方突然伸出一根晾衣服的黑色铁丝。啵一声,铁丝切过她的右手,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同时她也落在了地上。我终于看见了她的侧脸,她的眼睛很美,鼻子有点翘,她好看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血越来越多,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我的视线下移,从她的手臂往下——她的右手小指没了。这就是我对我母亲最后的记忆。
6.真相
当外界景象再度鲜明起来,我看到的是铁轨上方的缆线,变幻图形的广告灯,黑压压的人群,闪烁的指示灯。我好像又丢失了一段记忆,印象中我去过绿藤诊所,可怎么从绿藤诊所一下子换到这里来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双脚踩在棉花絮上,久站会打颤,视线也无法集中,盯着什么东西时间长过几秒,它在我眼里就变得虚起来。
我要去哪里?
回家吗?
……我没有家。
不停地有车门在我前面打开又合上,人群空洞无意义,每一张脸孔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倏然站在我身后。朴允浩还是穿着格子外套,戴着帽子,他向我绽出一个笑容。我报以一笑,然后,他伸出双手,将我推下轨道。
风声在耳边呼呼厉响,这就是我的选择吗?这似乎……也不错。眼前一片模糊,许多颜色和幻影从眼角掠过,我张开了双臂。
头和腰硌得生疼,还是能听见人群的一片惊呼声,有个声音在喊“自杀了。”我想要睁眼,那声就被火车越来越近的呼啸淹没了。一双手臂将我抱起,托上月台,又有人接住了我。眼前不住有人影晃动,有人不住拍打我的面颊,我醒过神来,睁开眼,看见了林凯的脸,他正抱着我。
我们身边还站着几个地铁工作人员,他们一直问要不要送我去医院。我只是摇头。林凯谢了他们,说我只是轻微擦伤。他扶我在长椅坐下,我茫然地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说:“你催眠醒来后脸色真是怕人,一言不发站起来就推门跑掉了。我觉得不对劲就追了出来。到这里了,我以为你要乘地铁,哪知道你突然就跳了下去。你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生气,有些意外:“或许你说对了。”
他低下头:“对不起。”隔了一会,他又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回家?”
我身子向后缩了缩,连连摇头:“不,我不要回去。他一定在那里等我。”
林凯沉默了几秒钟,说:“明白了。”他站起来,拉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林凯又带我回到他住的小区。我们走的是后门,看见那座垃圾高山居然堆到了二楼,看来居民与物管的混战还在持续。
“不嫌脏吧?”他回头问,随即调侃道,“不过你也没得挑了。”
以前我只看过他的办公室,连卫生间都没用过一次。现在他第一次将这里作为他的家向我开放,动作略有些生硬。
“这是主卧,这是客卧,厨房,卫生间,就这样了。这间给你住。”
给我的是小一点的卧房,墙壁格外洁白,一张书桌,一张整洁的小床,一面全身镜。所有房间家具都很简单,厨房里连灶具也没有。
“你平时怎么吃?”我有些好奇地问。
“去楼下买。”他又准备出门了,“我这就去一趟超市,你在家等我吧。”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要走两条街呢。你腿上有伤,在家休息吧。”他把门带上了。
我在屋里溜了一圈,想要打扫一下,展示自己不是白吃饭的,可林凯不给我展示的机会,每间屋子都很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最后我还是坐在最熟悉的地方——办公桌前的摇椅上发呆。
椅背被轻轻推了一下:“我说过我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灯闪了几下,我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在后面。我竟然不敢转头去看。“他给你催眠时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气息吹到我头皮上。
我竭力向前倾:“没,没看见什么。”我的脖子被猛地勒住,他低低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喉咙上好像有一个铁箍,一点点加力,我透不过气来,双脚乱蹬,眼前模糊起来。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我嘶声叫道:“林凯救我,救我……”
“怎么了?”眼角余光中看到门大开,他冲进来拼命地摇晃我,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双手交叉牢牢掐在自己的脖子上,立刻把手放下,大口喘气。
林凯摇头说:“怎么回事?都掐出印子来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你会不会成为世界第一个掐死自己的人?可以上吉尼斯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别惹我。”林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以后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家了。”
我就这样住下来了。
林凯这些天一直没有生意,照他的说法,是小区太臭客人不肯来。
“可是也没人打电话预约呀。”我傻傻地提醒。他白我一眼:“这时候别惹我。”
我成了林凯唯一的病人,照他开的方子每天服药治疗,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很精神,坏的时候耳鸣终夜,怪异的声音片段在脑海里掠过来掠过去。我只好要林凯开安眠药给我吃。
林凯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一趟超市补充物资,我则是再也没有出过门。自从我住进来以后,再也没有看到小指杀手犯案的消息。
说实话这个消息并不能让我轻松些,虽然我每天极力在林凯面前表现轻松。每天夜里我依旧辗转难眠,空气净化器每夜嗡嗡响着,但我仍然不能习惯房里的气味。这夜朦胧间,眼前忽然光影乱晃,害我一阵刺痛,睁开眼睛就看到穿格子外套的朴允浩站在我床头,冷冷的瞳仁盯着我看。
我坐起来,“你要干什么?”
他幽幽地说:“你这么久不回家,我担心你想小黑,就给你送过来了。”
他扬手掷过来一个东西,湿乎乎滑腻腻地直钻进我衣裳里,我惊叫着跳到地上,黑色金鱼从我裤角里甩出来,硬邦邦地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悠悠说:“小黑送到了,我走了。”灯又闪了一下,瞬间他像烟一样消失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跑出去推开林凯的房门,林凯吓了一跳,坐了起来:“你干吗?”我什么也不说,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也抱住了我,轻轻抚摩我的头发。
“他又来了。他杀了、杀了小黑。”我抽泣道。
他起身去了我的房间,隔一会儿又回来了:“房间里没看见金鱼。唉,你人一直在这里,怎么可能去杀小黑。”话音落下,我们都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话语中拿掉了朴允浩这个缓冲。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没事,我在这里。”他轻抚我的头发,柔声安慰。
我们搂抱着躺在黑暗里,把脸埋在对方的头发中。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他拨开我的头发,吻我的耳垂,脸颊,眼睛,然后是嘴唇。我闭着眼,身体一时灼烫一时冰冷,他的吻有海盐的味道。我脑海中却如同过电般闪现朴允浩的脸,阴沉的气息笼罩下来。我睁开眼,用力推开了林凯。我会害死他。
“怎么了?”他很是茫然。
“我怕。”我望着他,“最后留下的是他,不是你。”
他笑了,如同往常一样好看:“等我把你治好了,他就会永远离开我们了。”
林凯又出门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一个人的屋子分外幽静,光线虚弱,暗影深重。窗帘的纹路像一条条扭曲的蛇。厨房的水龙头坏了,水一滴一滴落在水槽里,嗒嗒嗒嗒,好像弹在我的耳鼓上,永远也停不下来。等我觉得掌握滴水的节奏了,它又吧嗒吧嗒淌下一连串。
门被敲响了。不会是林凯,他有钥匙。我起身开门,铁门外站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老太太看见我就说:“现在没有物业,你们就不要把垃圾丢在楼道垃圾筒里了。以前都是楼下王家的人看见了替你们一道丢掉,现在他们家也搬走了,我家也要搬了,你们要自己去丢垃圾了。”
垃圾山都堆到二楼了,他们还讲究这个。我说好的,就要打开铁门,扭了两下也打不开,铁门被反锁了。老太太眼看垃圾袋塞不进来,就将它放在门边。叮嘱道:“等那个小伙子回来,叫他不要忘了自己去丢啊。”跟着绽出笑脸,说道,“姑娘,你还记得我吗?那天你在一楼,我提醒你不要坐右边电梯的,后来被吓着了吧。”我想起来了,那个说电梯会跳的老太太,她要是还抱着狗,我就能认出她来了。
老太太的身影消失了。铁门外是一段脱落斑驳的墙皮,再远就被一片漆黑吞没了。我的眼光落在门口那个黑色袋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林凯回来了。隔着铁栅,他看起来像个狱卒。远远看到我正在凝视他,他有些意外,又看了看脚边的袋子,他进屋后关上了门。
“你怎么把门开着?”
“楼下的老太太送垃圾上来,说以后要你自己去丢。”我坐在摇椅里没有动,声音有点沙哑。
“知道了。”他背转身换鞋。
“你每次出去都反锁铁门吗?”我忽然问。
他背部一僵,转过脸来,有些尴尬:“我怕你会出事……”
“怕我出事还是怕我让别人出事?”我冷冷地说。不等他开口,就起身回到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我回转身,镜子里照出一个冰冷苍白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鱼缸。“瞧,这是什么。”黑色金鱼正在缸里轻快游动,透明的尾部在水中拖曳出变幻的波光。缸里多了几根水草和几块小石头,“我出去就是为你取小黑来。你看,有了家具,他开心多了。”
我抿住嘴唇,半天才说出“谢谢”。
“谢什么。”林凯微笑了,抬手想抚弄一下我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