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揉着手腕，扭过头不去看他：“你不知道冥界的规矩吗？除非本人心甘情愿喝下孟婆汤，我是不能逼迫的。”
黑无常陷入沉默，虽然隔着面具，仍能感受他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孟婆叹息了一声，把头轻轻抵在黑无常的肩膀上：“你比我待的时间还长，还少见了那些孤独等待的游魂有多么悲哀吗……慕谌他只是不想阿鸾同他一样无尽地等下去，所以他听了我的话。”
她的气息隔了衣服传递过来，他们早已是没有温度的死灵，黑无常却蓦然感到相触的地方竟有些许的暖意。他的身体一僵，随即便放松下来，手臂扶在孟婆的肩头。
“小黑，我也许……真有些羡慕呢。”孟婆喃喃自语，浑身没有力气支撑一般，无声地靠在了黑无常的肩头。
黑无常安静的让她靠着，看着她的眼神悠远，不知她口中羡慕的又究竟是谁？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作为孟婆出现时的场景。
阎王殿上，她跟在上代孟婆的身边，火红色衣裙，调皮地吐着舌头踢着有些长的裙摆，望着白无常的脸笑得甜甜的叫他姐姐，看着白无常坏笑着冲过来，便跳到自己的身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说小哥哥你要帮我啊。
他记得她那份笑容，让他可以放在心中默默怀念，让他觉得所作的一切都值得。
然后，她继任了孟婆的职位，每日地守在奈何桥边。
黑无常觉得连呼吸变得沉重，慢慢低下头，与孟婆的头靠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没喝多少吧，醉生梦死什么时候这么易醉了？”孟婆觉得好笑，黑无常忽然间像个孩子，忍不住举高了手去摸他的头发。
黑无常嗯了一声，头顶着她的手，蹭了一下，仿佛在期待抚摸，孟婆心中一暖，轻柔地抚摸，手心有着微微的痒，相处了这样久，他这样亲密撒娇似的举动却是第一次见到，心底却泛起了微妙的感触。
“小黑撒娇比我可爱多了。”孟婆调笑一句，挥开心中莫名的感觉。
黑无常却忽然抱紧了她，双臂紧紧把她箍在怀中，垂着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孟婆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带了难言的压抑：“别笑着说这样的话，太残忍了。”
孟婆任由他抱着，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的反常，却可以感受他压抑般的痛苦。她无声地回抱着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抚着他的脊背，给予温柔的安慰。
“我好像真的喝多了。”再抬头时，黑无常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漠然，给出一个看似最合理的解释。
拎着酒走在前面。孟婆感觉着身边忽然空落，看着黑无常的背影，大声喊了一句。
“我们不要再作对了。任务结束之后，我再请你喝酒。”
耽误了些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阿鸾已经醉眼朦胧昏昏欲睡，白无常倚在酒坛子上笑的一派潇洒，目光炯炯地看着孟婆和黑无常并肩而来，向同伴耸耸肩膀：“黑，阎王大人让你去一趟，有任务。”
“酒，等你。”孟婆向着黑无常的背影叮嘱了一句，他顿了一下，随即点头继续前进。
孟婆扶起歪倒在地的阿鸾，虽是微醉，她的眼神却格外明亮，凝视着手中的那朵白莲：“让我见他一面吧。见过之后，我就可以……”
话还未落，眼角已有着晶莹的泪珠滑落。
白无常刚拍开一坛新酒，见状递了过去，自己抱了另一坛远远坐到一边。
孟婆定了定心神，念了咒语，抬手割破自己的手腕，把鲜血滴在那朵白莲上。血滴如同进入水中一般，瞬间融入，染得白莲变成嫣红的颜色。
白莲之上，一个身影隐隐约约浮现在虚空中，白衣翩然，眉目间淡然素雅，一双纯净的眸子凝视着阿鸾，口唇翕动。
“阿鸾，下一世我会找到你的。”
转瞬之间，身影如同水波一样荡漾着散去。白莲也化作沙尘，无声消散在风中。
阿鸾起身伸手抓了个空，跌坐在地上，楞楞出神，神色似哭似笑。想要开口说话，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捂着胸口咳得厉害，连眼泪也掉了下来，然后软软地侧倒在地上，抱住自己，嘴里含混着说着什么。
趴近了才听清她反复低喃着的话语：慕谌，我好想你。
孟婆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风风火火的冲了出去，顷刻间又冲了回来，手上端着一只瓷碗，向阿鸾递过去，声音清脆如旧。
“现在，要喝一碗孟婆汤吗？”
阿鸾点点头，接过孟婆汤，一仰头喝下：“跟醉生梦死的味道真像。”
“因为都是我做的。”
“谢谢。你……”
“一路走好，阿鸾，不要后悔。”
孟婆挥着手打断他的话，手指纤纤指明方向，催促她离开。
“这样就好了吧，她甘愿离开了，不管去往哪里，我与阎王大人的契约都算是完成了。你们的来世之约……”
“你又会不会后悔呢？”白无常听着孟婆的低语悠然地问道。
再次踏上阎王殿的台阶时，那里没有丝毫的改变。相熟的鬼差门卫打着招呼，笑嘻嘻地向孟婆讨要几坛醉生梦死。
想到此次的目的，孟婆心情格外好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推开那扇漆黑的大门。白无常在她身后，隔了半步。
殿内气氛沉重，黑无常正安静的立于阶下，面对盛怒的阎王丝毫不为所动，身姿挺立如一杆墨竹。
阎王见到孟婆与白无常进来，心情似乎蓦然变好，眼神似笑非笑的扫过来，却是对着黑无常说话：“黑，孟婆完成了与我的契约，今日要取回她的记忆。”
“不要。”黑无常肩背一抖，阻止的话语脱口而出。
孟婆与黑无常并肩而立，诧异于他的反常转头去看，这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带那银色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容貌。不是没有想过面具后的样子，与白无常斗嘴时，他们两人也时常会联手地挑衅于他，想要激黑无常摘下面具。只是他从来都是沉默的看着他们把话题引向自己，不置可否。
孟婆抬起手触摸他的脸庞，仿佛确认着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着莫名的熟悉，黑无常垂下眼帘，任由他的手一寸寸拂过他的面容，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小黑，你是谁？为什么我对你……”
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却无法阻止手的动作，胸口中有莫名的感情如海浪汹涌，阎王低沉的笑声在大殿上回荡，一缕白光绽放在眼前，瞬间，纷杂的记忆呼啸而来涌入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痛楚，孟婆不由得抱住脑袋压抑了呼吸。
“别怕，我在。”
耳边听到无奈的一声叹气，接着便被揽入一个怀抱，坚定的，熟悉的，永远支持者自己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她力量。
“好一个情深义重，本王看了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有人可以甘愿等待七世，你为了换取封印她的记忆，甘愿抛弃一切做了黑无常，相见不相认。而你，却是为了取回记忆而工作。哈哈哈哈，人类，真是有趣。”阎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笑的张狂。
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们生前的岁月，以及死后的事情。
对着小黑会偶尔出现的莫名熟悉感，那日的欲言又止，压抑不住感情一般的拥抱。
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幼年。他是宫中的三皇子，惊才绝艳名动京师，深得皇上的厚爱。她是将军家的掌上明珠，从小便被皇上内定了要嫁入皇家，和另外几位重臣的千金每日进出宫中，与皇子们一同读书。
那时年幼，他们时常一同逃了师傅的课，或是爬到高高的树上躲藏，或是挑了隐蔽的角落并排躺着仰望天空，手牵着手睡过去。那是简单快乐的小小幸福，他们以为长久的未来也会是这样。
动乱是突如其来发生的，朝臣勾结了外敌，内忧外困急于一时，三皇子的他被新登基的哥哥委以重任去搬救兵。她站在新皇的身后与他对视，无声地与他对望。夜半宫门外，他握住了前来送行的她的手，低下头亲吻，约定了归期与婚姻，她羞涩的笑颜在月下的流霜中，飘渺似梦。
再然后一切都变了，三皇子带兵顺利回京平叛乱，稳定了局势，心心念念要见的她，却已成了新皇的妃子，他的皇嫂。新皇怕他拥兵自重，早就设下了圈套要杀害这个能干弟弟，两军对峙，新皇拿她做人质逼他就范。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像只翩然的蝴蝶飘落到他的怀抱中，静静的阖上了眼睑。皇帝懊然捶胸，三皇子仰天长啸，一场争端就这样不了了之，三皇子独自一人抱着她出城，再也没有归来。
她们同样在忘川选择了等待，却无法见到与触碰。那时的白无常指着忘川中的白莲告诉她，那便是她等的人，这种咫尺天涯不得相见的绝望，几乎让她崩溃。他不忍心她如此煎熬，用自己换取了她的记忆被封印，只愿她可以抛却一切，只留他一人等待就好。
谁知她心中残存的执念却留下了一半的灵魂在忘川流连徘徊不愿离去。
阎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白无常抱着双臂倚在柱子上张扬的笑着：“那个阿鸾便是你的分身，轮回了几世竟然修补了魂魄，与你的选择完全不同，真是太有趣了。”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设计，只是现在出乎了你的意料，是吗？”孟婆看着白无常淡然开口，如今已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阎王大人想看好戏，而我，不过是指挥着木偶行动的人罢了。”
“我果然讨厌你，脸也好，人也好。”
“哈哈哈哈，我也同样讨厌你，被保护的那么好。真是让人嫉妒。现在你们已经不能待在冥界了。阿鸾是第六世，你们要轮回投胎？还是回到忘川再等过这最后一世？”
“我们可以选择吗？”
“当然，你们为阎王大人带来那么多的乐趣，这是奖赏。”
孟婆与他对视了一眼，挺直了脊背，眼神雪亮，黑无常从旁边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叉紧紧的握在一起，仿佛永不分离。
“你后悔吗？”
“不悔。”
“你说，阎王大人会不会失望呢？”
“大概会。”
白无常在奈何桥上拎着一坛子醉生梦死，看着那两人拒绝了他递上的酒，从他面前相携而去，一路向东，不再回头。剩下的半坛酒被他倒入了冥河。
以后，他也不会再喝到这酒了。
奈何桥边永远都是满目的红，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蔓延没有尽头。
白无常很快有了新的搭档，是个灵动好动的少年，活泼如猴子一般。奈何桥上有了新的孟婆，蓝衣素颜的少女，眉目清秀如画，总是怀抱着七弦琴弹奏，宁静沉稳。
冥界会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过奈何桥时，若不肯喝下孟婆汤，甘愿在忘川彼岸等待七世，便可与心爱的人再续前缘。
常有亡魂在奈何桥上流连踯躅去问孟婆这传说是否属实。
蓝衣的少女只是淡然微笑，抚琴一曲作为回应。
传说，阎王最喜欢那些对红尘还有执念的亡魂，他无聊的想要知道人类除了生命还有什么可以献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