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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乡村教师(1)

银河系战争离我们有多远

刘慈欣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使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已没有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挪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如同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盆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度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了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都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融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像是落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秸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咔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正月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上挂着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睡得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像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仿佛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如同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在这座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耕种。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的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在不远的田垄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妈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是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秆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垄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背景上,火星的红色格外醒目。这些娃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见!”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蜡一齐举着。“还是看不见!”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但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像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他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就像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椽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是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拼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肋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他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费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多彩而斑斓,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飘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20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度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他们身后不远处浮现出四点绿莹莹的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没想着会不会遇到其他的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同几个拿猎枪的汉子去接老师,却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泊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老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睛,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像别的同事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他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油钱怎么出,出机时怎么分配,大伙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村里什么都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就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都能算清: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得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作了。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靠街的全是一整面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像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衣着华贵的客人则像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看上去像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男人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男人跟着笑起来,另一个女郎则娇嗔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没有嫁到山外的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差点儿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生养费)。但后来,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赚了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待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画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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