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乔治·戈登·拜伦《春逝》
百合与山野
长沙已经入了秋末,雨一直下个不停,窸窸窣窣,缥缥缈缈。晨间漱口时感觉水温逐而刺冷,提醒季节已悄默更替,不容时待。萧瑟的季节里,总会无端回望来路,回想童年。整个人好像走进墨荷般浓重的树影里,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梳理海藻般的记忆。
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人潮在节气的更替中失散而去,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追随浩浩荡荡的岁月奔流直下,一个停驻在幼年深深浅浅的路途上。
时间越久,幼年往事便鲜少有人可倾诉,无人了解一颗早熟的灵魂曾怎样背负着一个幼小的躯体朝着未知的方向探寻出路,还可以行云流水抒写下来。《无量寿经》里说事事皆为苦痛,转极而化,都是珍贵的经历,即使没什么真知灼见,心还是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强大。
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家变,我们需要搬离原来的住所,在新住处确定下来之前,我们借住在舅舅家。说起来不过是苍灰茫然的黄昏,我们带着一些东西,也舍弃一些东西,离开旧日青砖的院子,挽留我们的,只有漫山遍野的雨。
寄居的生活,有时候心飞得很高,飞越荒草和尘土,飞越湛蓝的天空,有时候低入沟壑,自说自话,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唯一的慰藉是舅舅房子后面有座山,时常一个人去爬山,山上没有很高的树,多是低矮的灌木丛,一簇一簇抱成一团,在山坡上可以望到春天的苍穹、秋天的田野,通往远方的公路,大片云朵在头顶飞过。初夏的季节,山中野百合盛开,只有黄白两色。百合缓解了我整个夏天寥落的情绪。后来我们找到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式相机,姐姐热衷于摘下朵朵百合,握在手间,摆出和年龄极不相称的魅惑神态让我给她拍照,有时候是腾出一只手假装拨弄头发,有时候以追寻和向往的姿势看着远方,偶尔也请她的同学帮我们拍合影,这个时候她长发细润如丝,笑容含蓄淡美,我在一旁站得笔直,神色紧张窘迫,皮肤黑得亮闪闪。
姐姐住学校的宿舍,只有周六才回来,周日下午就回校。一群人散尽之后,只有我被留在屋外的大马路上,转身独面阴沉暮色。这时总会发现还有百合被弃于路边,拾起它们,装入花瓶,长时间趴在窗前注视着,和它们一起迎接一个个归于静寂的黑夜,然后眼睁睁看着它们在风中凋谢。那大概是人生中最孤独的日子,长时间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慢慢学会用沉默的方式解决大部分问题,直到现在。
后来我执意在舅舅的屋前开创一座小小花园,我拿着小锄去山坡上挖百合,小心翼翼地把它连根挖下来,还留存根茎边的泥土,每次挖回七八株,用厚厚的土壤压好,再从摇井里取来水,一株一株浇过去。晚上睡觉还会惦记着它们,怕它们被山风吹倒,没有得到我的及时扶救。
然而,初夏午后的日光已然浓烈,无论我多用心,它们都会在午后松塌下腰身,大片的花瓣也卷缩枯萎。我不甘心,觉得是水没有浇透,去山中再挖一些来,再种,把大瓢的冰凉的井水灌入泥土间,它还是抵挡不住午间的太阳,几番循环,直到沮丧。后来又跑到山谷里挖兰花,兰花不太好找,直到偶遇一场细雨,往石头洞穴躲避,看到一株兰花长于阴湿的石缝之间,开出一副消瘦寂寞的姿态,挖回来种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凋谢了。
跑长途货车的舅舅回到家中,看到百合和兰花的残枝败叶在风中轻颤,听到我颓丧的叹息,满怀善意地对我说,在屋前弄个小花园,这个主意真不错,可惜我建房子的时候用的是黄土,你浇再多的水,生命力再顽强的花也没有办法在黄土里生长,它需要的是黑土。
我愕然,原来这真不是我的问题,是它没有存活的根基。后来慢慢长大的我,偶尔陷入爱情,也明白有些人你无论再努力,也得不到他的心,因为你不是他需要的人,他的感情在你这里找不到滋生的土壤,一如当年的百合与兰花。
所以,有那么一次,一个朋友在咖啡馆里对我哭泣,她说她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她,并且说永远都不可能爱上她,但她说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愿意接纳自己的温柔。我看着她那张在灯光下为爱盲目坚毅的脸,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想起那年山中百合,想起它对山野的眷恋,想起我苦苦无果的挽留。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人生不只爱恨,还有沉默和酒,有些不合时宜的爱会如海藻般将我们缠绕入海底深处,既然我们喜欢的那朵花永远盛开在彼岸,无船可渡,那就遥遥睇望吧。
越过山丘,无人等候
我总会一厢情愿地劝人不要纠结于过去的恋情,我当然知道这很难做到,但做不到又能如何呢,无非是鼓足勇气折回去,披荆斩棘鲜血淋淋地越过山丘,却发现前方寂寥荒芜、无人等候,又或者是,接受他在不忍中留给你的一个若隐若现却终将消逝的背影,然后心碎成灰。
人生总是很难逃过一些错误的执念,我只能说也许是个人际遇问题,也许是上帝有心的指引,我总会莫名其妙就碰到那些听起来很狗血却无比真实的,在我意欲执迷的时候会跳出来警示我的人或事。
最近的一次,是在湘西的沅陵,我一个人在逛龙兴讲寺,那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学院。正值年末,离春节不过三五天时间,所以,寺里人迹寥落,确切来说,就我一个游客,外加几个行踪飘忽的工作人员。
我简直觉得这是我梦想中最完美的旅行,不需要说话,没有人打扰,一个人走在被绿苔覆盖的青石台阶上,看黔王宫古戏台,看飞檐下的古僧房,唯一不敢看的是放置在台阶顶端一间木屋里的元代古尸。古尸在佛学院里出现本来就有些附庸甚至取宠坏品味游客的意思,很不应景,不看也罢。
就在我走下台阶、准备折返的时候,来了一对情侣,我想请女孩以古戏台为背景给我拍张照片做纪念,女孩以不太会拍照的理由婉拒。男孩大方地跳出来说,我给你拍。于是,他貌似很专业地给我拍照,还主动让我站在不同的地方以更换背景。末了他指了指台阶顶端问我:“听说那上面有古尸,你看了吗?”我摇头。他说:“怎么了,不敢看啊,走,一起去。”我说不了,那没什么好看的。他说去吧,来都来了,不如去看个究竟。然后也没有把拍照的手机还给我,径直招手邀我往上走。于是,我就跟着两个人又折回到台阶顶端。
从陈列古尸的房间里出来,我一阵头晕恶心,拼命忍住才没有呕吐。女孩是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跑着出来扑向最先出来的男孩,要命的是,男孩躲开了,女孩边跺脚边娇嗔地骂人。
我们走下台阶,男孩边走边问我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比如,从哪里来,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逛,我也随意地给了些简短的回答。接下来就又听到身后女孩的惨叫声,原来她在湿滑的台阶上没走稳,摔了一跤,男孩过去扶她,她捶着男孩的胸一直都在说三个字“都怪你”。这甜蜜的暧昧气氛让我瞬间认识到自己很多余,于是我赶紧大步往门口走,却没想到男孩甩开女孩也大步跟上来。
我被他的举止和他们的关系彻底弄糊涂了,虽然这跟我完全没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直截了当地问:“你俩是什么关系?”男孩云淡风轻地说:“我俩只是以前谈过,现在是朋友。”
“可是,看起来她好像还喜欢你啊,你俩是要重修旧好吧?”当时的我其实对这两个陌生人的情感故事和走向并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句随意的感慨外加不需要答案的问题,男孩却拼命摇头,“她约了我很多次,我实在不好拒绝。和好是肯定不可能了,就是作为朋友,陪她散散心。”男孩跟我轻声说话的时候,我目光闪向女孩的脸,那是一张满是委屈又在拼命忍着不生气的脸。
“好吧,那我先走了,我还得去爬凤凰山。你们好好聊。”我深感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跟男孩道别。男孩却着急了,“先别走,我们也去凤凰山算了,正好一起。”
我几乎要晕倒,因为寺庙里实在找不到别人,这个又实在不想再和前女友单独待的男孩就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可是,就算我的智慧再有限,我也不可能允许自己加入这种莫名其妙、随时都可能剑拔弩张的三人行组合。于是我果断拒绝了。我以为故事自此结束了,好死不死的是,因为买水果耽误了些时间,所以,在去凤凰山的路上,我又和这两位遇上了,我假装没看见他们,准备拦的士走,男孩走到我面前,手还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脸上满是惊喜,“太巧了吧,又遇上了,你不用打车去,我们一起走,很近的,就穿过前面的桥就到了,你还可以到桥上看看风景,很不错的。”他指了指一座桥。然后,本来就逛得有些累的我,又走上了人生到目前为止感觉最长的一座桥——沅陵大桥,桥上的大风几乎要把我的脸吹僵,全程走完,几乎是腿断的感觉。而在这座桥上行走的时候,我们三人组合聊天的方式也是相当滑稽:我找女孩聊,女孩不太搭理;女孩找男孩聊,男孩不太搭理;男孩找我聊,我就假装看风景。
走完桥就是凤凰山,我正想以腿痛不想爬山要回酒店休息为由不再跟两人同行时,女孩终于忍不下去了,对着男孩一阵哭泣加咆哮,“你不想陪我就直说,答应跟我出来又心不在焉,还老是拽着别人,你以为我离不开你吗……”后面的话我就没有听到了,因为我已经上了的士离开了。
我完全理解女孩的愤怒,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想要挽回一个人的心却又实在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能让人崩溃。男人的爱情通常是来的时候猛烈,去的时候彻底。爱在的时候,的确很甜蜜,好像两个人就能填满整个世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爱不在的时候,他宁愿跟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你多待一分钟,何其残酷。
所以,但凡已认真分手,与其卑微回头,真不如各自珍重。总有一天,如果你愿意隔开岁月去回望,那些与你相恋过的人,那些执意离开你的人,也许早已面容模糊,有谁是你人生中真正不可失去的呢?
那年夏天的丽江
有一个女孩,一直让我很心疼,我其实完全不认识她,连人群之中匆匆的一面都没有,但是,我始终无法忘记她。
那大概是2010年的夏天,我从大理去丽江,因为是突然决定的行程,没有提前预定房间,行李又比较多,我就在狮子山后面的巷子里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丽江的每个客栈都有很多故事。很多人是带着自己的故事从遥远的地方过来,有些人是为了忘掉一些故事,有些人是为了怀念一些故事,还有一些人是在期待一些新故事的发生。
这是一家新客栈,因为我之前已经来过丽江多次,此次不过是来打发一些闲寥时光,所以每天我除了在古城里闲逛,就是在客栈二楼的露台上闲坐发呆,恰恰房东太太是个话痨,我有事没事也爱听故事,没出几天,我就对客栈里房客们的人物关系和发展脉络有了了解。
一楼的三间客房,一间住着一对四十几岁的临时夫妻,房东太太说登记两人身份证的时候看到两个身份证不是同一个地址,就随意瞎问了几句,两人有些慌乱,说是准备结婚,房东太太就明白了。另一间是六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组合,两个人一起来的,头一天各开一间房,坐在院子里聊工作,聊着聊着就退掉一间房住一起去了。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什么秩序和逻辑可言。
还有另外的一间,住着一个神秘女孩,不定期出来一下,每次出现都是头发蓬乱,四目呆滞,房东太太曾一度担心她受了什么刺激,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所以对她格外留意,但是看她每次出来都会到厨房来要食物,慢慢就放下心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搞创作的。某次深夜我从酒吧听歌回来,昏暗的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对着键盘疯狂敲打,墙角的月光之下,火红的绣球开得浪漫缠绵。她的孤单在火红的锈球和电脑屏幕的白光面前愈加暴露无遗,我一度想找她聊一聊,因为我太理解创作期的矛盾和痛苦,可就在我还没等到合适的机会时,就突然被房东太太告知,这个女孩跟她儿子在一起了。
房东太太的儿子白天会出去忙一些不着边际的生意,每晚都会回客栈来住,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反正,这个消息让房东太太陷入了全面的焦灼状态。因为她儿子在北京还有个女朋友,我安慰她说,这也没什么,他既然爱上了这一个,也只能跟前一个分手了。房东太太直摇头叹气。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个客栈背后的故事,这房子是他们租的,三年的转让费加租金是六十万,全是她儿子在北京的女友出的钱,用的是她全部的积蓄。于是,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房东太太和我的聊天内容就围绕着她的准儿媳要是知道这件事情后是否会把客栈炸掉展开。
因为房东太太觉得愧对自己的准儿媳,所以每天都会跟儿子吵架,劝他不要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甚至把那个女孩住的房间门锁都换了,要她赶紧搬走,而她倔强的儿子倒好,直接把那女孩的行李搬进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的日子里,和那个女孩如胶似漆,以情侣的身份出没在丽江的大街小巷、饭店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