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疼痛就像智齿，你总是告诉自己忍忍，却从没有想过，拔掉它，就再也不会疼了。
1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又一次梦到了曾经的阁楼，那是一个被阳光遗漏的小隔层，拉开窗户，便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以及大群的飞鸟。
我梦见自己又在玩“爬格子”，那个童年时期让我乐此不疲的游戏。
我用红领巾蒙住眼睛在楼梯上攀爬，这是一个让我异常兴奋的游戏。我提前计算好了楼梯的阶数，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很安心。可凡事总会有意外，一旦数错，后果可想而知。
摔得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我踩空楼梯，直接从台阶上翻滚下来。我喜欢伤口撕裂的感觉，所以摔倒后，我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取下红领巾，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朝着已经红肿的伤口割下去，一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种感觉，很爽，我的心好像一下子飞了起来。
苏菲一进门就看到我躺在地上，腿上流着鲜血，吓得她扔了手上的包，冲上来抢走小刀，扔到一旁，飞快地抱起我，朝医院奔去。在她怀里，我感受到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在医院里，她当着我的面，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鲜红的血，映着她苍白的脸，如此触目惊心。
“你要是死，我也不活了。”她那副决绝的样子，好像真要跟我同归于尽似的。不过，我必须承认，她让我惊讶了。我原本以为，懦弱是她唯一的标签。
尽管这样，在我看来，她还是又傻又固执，甚至有点可笑。因为我和她说过很多次，我四肢健全，心理健康，只是偶尔想让自己爽一下，仅此而已。可是她还是固执地坚持带我去见心理医生，并且总是问我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
我能有什么秘密？
如果说有秘密，那一定就是他了吧。在那个梦境的末尾之处，我又一次梦见了他。干净的白衬衫，深蓝色的西装裤，锃亮的老人头黑皮鞋。他轻巧地把我举起来，宠溺地喊着我“蓝蓝”。我咯咯地笑，却总是忘记去看他的样子。
他是谁？
我很确信，他是我童年里极为重要的人。不管他是谁，我却能肯定他一定不是蓝天昊。记忆中的蓝天昊身上穿的永远是同一件衬衫，搭配着乱七八糟的裤子，穿一双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人字拖。最关键的是，他绝对不会陪我玩游戏，甚至都不愿意多瞧我一眼。
不管我有多么不情愿，但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蓝天昊，是我爸。当然，我也会时常对自己说，也许真的弄错了，其实他并不是我爸。每每想到有这种可能，我就异常兴奋。
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或者是阿加莎的波洛先生那样的大侦探，并把这次侦探行动命名为“寻找亲生父亲之旅”。我大胆推测：那个梦境里的白衬衫男人，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趁着苏菲上班，蓝尾出去打球，我立刻开始寻找证据。
蓝天昊入狱后，我们搬了一次家，苏菲唯独带走了一个大箱子。
箱子放在她的房间里，我很快就找到了它，但是箱子上了锁。好在我知道苏菲放东西的规律，很快就找出了钥匙。将要打开锁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呼吸变得困难，脑子瞬间充血。我想，警察破案时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紧张吧。然而，箱子打开后，我的血压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眼前这些过时的衣服首饰与我想要找的证据相距甚远。我不甘心，把那些杂物一件件地丢到箱子外边。在箱子快被掏空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长方形盒子，上面雕着花鸟虫兽。
我确信，苏菲一定有事瞒着我。我希望可以在这个盒子里找到答案，可它上了锁。这一次，我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我更加确定我的猜测是对的。一心找钥匙的我被窗外突然传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正当我想躲起来时，却听到一声猫叫，干了坏事的野猫从窗口跑过。我舒了一口气，果然做贼心虚。看看表，一个下午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我只好放弃，物归原位。
说了那么多，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蓝薇蓝”。想想蓝天昊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给了我一个好听的姓氏。可搭配上“薇蓝”两个字，是不是显得矫情得要死？
“蓝薇蓝，你的名字真好听。”每个听到我名字的人通常都会这样夸奖我，但是人如其名在我身上根本得不到丝毫体现，因为我凹凸不平的脸上满是被青春糟蹋的痕迹。
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我就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从我的房间挪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鼓起勇气睁开眼，用我的手指和我额头上一日挤不尽半夜又重生的小痘痘斗争。
但是今天没有，虽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我仍躺在床上，目的只有两个字——装病！原因很简单，今天是探望蓝天昊的日子，可是我不想去。
我甚至可以忍受脸上的痘痘，也不愿去看他。因为蓝天昊——那个据说是我爸的浑蛋男人，比冒着脓的痘痘更让我恶心。
是的，我宁愿长一辈子的青春痘，也不想多看蓝天昊一眼。
从我记事开始，每一个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告诉我，蓝天昊不是一个好人。他抽烟、酗酒、赌博。这些还不够，他还打女人，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打苏菲。喝醉了的蓝天昊更是连人渣都算不上，简直就是畜生！
姥姥只用了一句简明扼要的话来评价他：“瓜娃子！毁了我幺儿的一生！”他不仅糟蹋了苏菲，还背着她和其他的女人鬼混。在我十二岁那年，他误杀了那个女人，被判无期徒刑。
事后那一段时期，所有人都在对我指指点点，“你看，那就是小薇蓝，这么小，爸爸却……作孽啊。”没有人知道，独自躲在阁楼里的我，有多么高兴。就像没有人知道，我曾无数次在心底诅咒他去死一样。
我的阴暗藏在我心底的角落，它偶尔会出来作祟，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哪怕是我最亲近的人。
“空调怎么开得这么低？”苏菲关掉了空调，才问我，“怎么了？”
“我病了。”
苏菲伸手，想要摸我的额头，我一下子就躲开了。
“蓝蓝，别闹了，我们去见爸爸。”她说这句话时，特别软弱。
当初蓝天昊打她时，她便是这般软弱，而我如此痛恨她的软弱。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她干脆去死算了，这样的人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谁叫她是我的妈妈。七年前，我曾立下誓言：从今以后，无坚不摧，保护所有我爱的人，不让他们伤心。所以我只能认命地起身，可嘴上还是倔强地声明：“我没有爸爸。”有也不是蓝天昊。我始终有我小小的骄傲，这一点，没有任何人可以侵犯。
终于，我费劲地挤出了最后一颗痘里的脓水。可它只是比原来瘪了一点，因为我用力挤过，留下了更大的一片红。
“会留疤的。”苏菲和往常一样唠叨，虽然她知道根本不起作用。道理我都明白，可每次挤完，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别人管这叫强迫症。可我相信这是我执着的一种表现。
“你的智齿还疼吗？”上个星期我发现了这颗特殊的牙齿后，苏菲就紧张兮兮的，大概是因为它的出现疼得我半死。医生说如果等它长好后还痛的话就要拔掉。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帮一个人拔牙齿。病人忐忑地张着嘴巴，医生把钳子伸进他嘴里，不停地拧着手里的钳子，费力地拔着。好一会儿，那颗牙终于拔出来了，上面带着血。我知道拔牙之前是打了麻药的，不会疼，可这场面，还是看得我头皮发麻。
还好它很乖，就痛了那么一次，于是也没有让它从我嘴里消失的必要。
听说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智齿。有人说，它的出现，预示着一个人要变聪明了。但这绝对是扯淡，因为它的出现除了给我带来疼痛外，并没有让我聪明起来，我依旧是那个做几何题时不会连辅助线的蓝薇蓝。
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人各有命。我懂。就算做出了那道该死的几何题，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而变得美好。
我摇摇头，苏菲便没再理我。她拿着一管口红，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描着唇。那管被她从那个大箱子里翻出来的口红，颜色深得有些怪异。这么多年了，她宁愿将它藏起来，也舍不得丢弃。就像她对蓝天昊。
至今她还为他守着活寡。
我真的理解不了苏菲这样做的理由，因为我不相信他们之间还有感情这种东西的存在。我宁愿相信是苏菲的软弱让她即使远离了蓝天昊，却依然小心地活着。
可是，我不是她，我没有她那么愚蠢。我唾弃以德报怨那种傻瓜的行为，崇尚有仇必报，有恩必回。面对生活抛出来的问题，我会想方设法找出它的答案。就像现在，我一定会探寻出那个小盒子的秘密，查出那个男人是谁。
有些毒素根深蒂固，是怎么挤都挤不掉的。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蓝天昊。
自从美剧《越狱》风靡全球之后，我们班上也刮起了“越狱风”。男生迷的是跌宕起伏的情节，而女孩们则是为米勒那张英俊的脸而疯狂。
监狱，不再是罪恶的囚牢，而成为了一块神秘之地。
“真希望，我是萨拉。”方翘翘甚至每天抱着米勒的海报入睡。她是我们班的头号花痴，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米勒的怀里，而且，一定要是裸的！
我对这一切嗤之以鼻。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监狱，所以，他们永远不会了解监狱的恐怖。
苏菲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讲话，沉默是这一刻最好的沟通方式。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款式老土，而且尺寸偏小。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估计也是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再配上她千年老妖级别的口红，怎么看怎么别扭。
对于她这一身，我是持怀疑态度的。苏菲已经很久不这么穿衣打扮了，特别是在蓝天昊入狱后，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之后，便换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只穿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干净利落，清新了许多，宛如浴火凤凰，涅槃重生。
不过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你错了。她早就无药可救了。”
我仍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蓝天昊喝醉酒回来，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暴打。我上去救她，反而被蓝天昊推到墙上撞破了头。而苏菲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点保护我的意思都没有。最后，她还给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扶着他上了床，看也没看我一眼。我自己拿着红花油，一边擦一边哭。不是因为剧烈疼痛的头，而是为她的漠视和软弱。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为此事耿耿于怀。它像是一个刺在我心里的刺青，时刻提醒着我，千万不能像她一样活得如此没有尊严。
车快停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和我说话：“期末成绩查了吗？”
“没有。”
“作业做了吗？”
“没有。”
她叹了口气，又说：“蓝蓝，一会儿和你爸爸说句话吧，好吗？”
我直接下了车，狠狠关上了车门。
“为什么我一定得来？”我看着监狱外的那棵梧桐树，没有看她。
“他是你爸爸。”
“他不是蓝尾的爸爸吗？”我咄咄逼人。
苏菲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小尾他倔，而且……你比蓝尾要让妈妈省心。”
又是这一句。
是的，我——蓝薇蓝，就读于安中高二（7）班，成绩平平，没有特长，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张扬地活着。即便如此，我还是比那个巴不得自己一夜成名的蓝尾让人省心。可是，天知道我多么嫉妒他。因为外婆重男轻女的老旧观念，他一生下来就被抱走，就被宠爱。
所以，蓝尾根本就不会懂我心中的痛。
“每一次看见蓝天昊，我都想去死。”这一刻，我除了掉眼泪，什么都不会做。
苏菲没有说话，可是我看见她也流泪了。
而我心疼她，她却不心疼我。
“你不能这么不公平！”
蓝尾是我的弟弟，他倔，我也倔。有些烙印，印在血液里，不可改变。所以，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囚禁了我内心多年的该死的监狱。
2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做《罗拉快跑》。整场电影七十九分钟，女主人公为了挽救她的爱人不断地奔跑。此刻我也在跑，却是漫无目的的。跑步是一个很好的释放情绪的过程。《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说过，跑到满头大汗，就没有眼泪可以流了。但是我觉得他说的全是屁话。因为我跑得越快，眼泪就流得越多。
苏菲没有追来。她以为这几年，心理医生已经把我治好了，可是我却觉得那些扮演着上帝的医生都在扯淡！苏菲愿意被当成傻子，我可不愿意，好在我知道怎么做他们才会放过我。
当然，我不会告诉苏菲，我本来就没有病。
若是我真的有病，治好我的也绝对不会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心理医生，而是陪伴我多年的图书。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别是童话。
我最喜欢的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那个勇敢的小美人鱼，为了爱最终变成了泡沫。她牺牲式的爱似一个火把，点燃了我心中的某一处幽暗。
这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时我看得正痴迷，蓝天昊出现了，手中握着摔坏了的酒瓶，他仇恨地盯着我，一步步向我走来，咬牙切齿地骂我，“小贱人。”
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时的我只有四岁，却比很多大人都要勇敢。
砸吧，我真希望他能砸死我，结束我心惊胆战的人生。
后来，每次看见蝶骨旁的那个印记时，我都会更加确信一点：蓝天昊一定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没有父亲想杀死自己的女儿。
这个时候，那个白衬衫男人会再一次出现在我梦里。我很确信在我和他之间，有脐带一般的联系。我时常会给他定义一个身份，那个身份只有两个字，一个音节：爸爸。
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除了我最好的朋友，夏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提起她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在前面加上“最好的朋友”这五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