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它的眼睛瞎掉了一只,再后来,它出走了,并且再没回来过。
在这个美好又安静的夜晚,她突然觉得它就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她光着身子,光着脚,在这个房间里面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她跪在地上,黑暗的房间里面,赤身的女孩眼睛里有着泪光,她在找一个不可能,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爱变成爱过的人,说还能做朋友却一辈子都不再见面一样。
它果然骄傲,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躺在地上,喉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再下一秒,手攒成一个拳头,一记一记地打在木质的地板上面。她痛哭起来,她什么都没有。她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坐了起来,跑到客厅里,从冰箱里面取出一瓶啤酒来,坐在地上,喝了起来。她需要短短的麻醉,一秒钟也好,让她睡一觉,什么都不要去想,什么都不要去做,像这样发疯也好。
可是她此刻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她停不下来了。她拿起手中的酒瓶,啪地摔在茶几上面,玻璃碎了一地,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一脚一脚踩在上面,最后蹦了起来。她的身体里面有像眼泪一样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她想要植根于此,长久跟黑暗和疼痛厮守。
大概声音太大的缘故,睡得很沉的张凯文从梦中醒来,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似是柚子沉闷落地的声音,最后是玻璃与玻璃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起初他只以为自己置身梦境,不愿醒来。再接着,他听到了林欢欢尖叫的声音,有哭,有笑。
他猛然坐起来,冲到外面,看到少女赤裸的身体。他没有羞怯,他飞快地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下意识里,他的下巴在她的发上蹭了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林欢欢,你在做什么?”
林欢欢才突然像是抽去了魂魄一样,软软地倒在他的臂弯里。
张凯文将她抱到床上,搭上被子之后,出去收拾了残局。之后,他接了一盆热水,从抽屉里面找出了一把镊子,先用热毛巾将她脚上的血迹擦掉,不小心碰到玻璃渣子的时候,能够听到她发出小声的喘息,他的动作又轻了一些。他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双手握住林欢欢的脚,轻轻地将碎片从肉里夹出来。
窗外有月光,风轻,黑压压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每一个人的心里也都有这样的一张网,离太远,也总会有那么一根丝牵扯到自己,看似透明,真扯断了,也是伤筋动骨。抛不掉就是抛不掉。张凯文想到这些时,看到了沉睡入梦的林欢欢,她的眉心蹙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到此情此景,总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抚平。好像这样就会好过很多一样,他关掉灯,端着东西,走了出去,关上门。走起路来,像是一只猫。
岛屿的工作是干不了了,好在张凯文有不少的积蓄,可是麻烦也跟随着接踵而至。
张凯文自作主张地给林欢欢报了一个钢琴班,他说:“你的手指长得这么漂亮,不去学钢琴,实在太浪费。”他还说,“等你考级之后,说不定也可以去琴行里面做老师,这样生活会好很多。”
这一切在谁的眼中看来,似乎都足够美好,可林欢欢却没这么觉得,她只是抬起头,看着他说:“张凯文,你真的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林欢欢最后一次碰触钢琴,是在一年半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已经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忘掉了自己未完成的学业,忘掉了太多太多被称为“以前”的东西。可是,就在要全部忘掉的时候,一切都被一键还原。
没失去父母之前,林欢欢过的生活可谓“锦衣玉食”,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也有过一架白色的钢琴。那架钢琴只属于她一个人,曾经被她弹奏出不少的名曲。后来,钢琴也被叔叔变卖掉了,她记得自己哭着哀求叔叔把钢琴留给她,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可叔叔那张写满贪欲的脸她永远记得,叔叔对幼小的她说:“欢欢,你爸爸欠债太多了,再说了,你要这钢琴有什么用呢?”就是这样,她失去了她最爱的钢琴。
林欢欢和张凯文为学钢琴的事情僵持了很久,最后林欢欢还是接受了张凯文给她安排的一切。其实,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在提醒着她,有一个人开始代替那些失去的亲人来照顾她了。
在去学习钢琴的路上时,林欢欢会跟哥哥发短信聊天,她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之前每次去,她都是将自己工作赚到的钱给他保管,而现在自己已经很久没工作和收入了。她现在只是在短信里面告诉哥哥,自己最近过得还算不错,要他照顾好自己之类的。
可是,噩运并没有就此离开。
这天,林欢欢在去琴行的路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了。当她坐在琴行里面,弹了不到半个曲子时,有人冲了进来,把她按倒在钢琴上就开始打了起来。恍惚间她看到了那个被她咬了耳朵的男人,教她学钢琴的女人早已经吓得跑了出去。
那群人走了之后,林欢欢不知道被谁弄醒的,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事。”然后她恢复意识之后,哆嗦着站起来,走到门外,打了一辆车,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见到张凯文后便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她很难过,很伤心。生活总是跟她过不去,她恨自己失去了一切,恨自己的脾气暴了起来,恨自己就像是一个气球一样会膨胀得越来越厉害,总有一天会炸掉。所以,她死死地抓住张凯文,这一刻,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这个好像陌生人的男人竟然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她此刻需要他,这种感觉强烈到前所未有。
这些或那些,一切的不美好,她统统不想要了,她忽然想起最初认识张凯文时,他和她讲“让我照顾你”时,她一脸轻蔑和不屑的笑,而当下,她是多么想自己能把命运双手奉上,随他安排。
从林欢欢被殴打之后,她和张凯文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任何东西都是网购来的,吃饭也都是叫外卖。林欢欢害怕极了那帮人,一次来要钱,一次打她,说不好下一次会要了她的命。林欢欢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哪怕抛弃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所拥有的痛苦回忆。每条路,都可能有她的一段过往,每一盏灯,也许都窥探到过她的不美好,每一个人,都看到过她的眼泪和不服输。可是现在,她累了,她只想离开,住在回忆里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掉自己是活在当下,还是过去。
于是她决定把心中所想告诉张凯文。
那天,他们两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碟片,是香港的老电影。富家千金女总是爱上穷小子,黑道故事总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吴君如与周星驰总是能让人捧腹大笑到忘记所有的不快乐。
看到最后一个是《喜剧之王》,张柏芝初出道时真是美得不像话,她靠在树上,周星驰挑着她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是个演员。”然后林欢欢走到正在给她倒水的张凯文身后,伸出一双手抱住了张凯文,她叫他:“张凯文?”他“嗯”了一声,将头转过来,看着她。
林欢欢将脸在他的怀里蹭了蹭:“你能带我走吗?”
“去哪里?”他问。
“随便哪里都好,我只想离开。”她轻轻地回答他。
他甚至没有迟疑,没有去思考地说:“好。”
那一晚,林欢欢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在房间里,她纠结地看着床上的一堆东西,这件衣服想带走,那双鞋子也想要带走,可是箱子只有小小的一个。而张凯文,则从床下面拉出来一个半大的密封的铁盒子,还有一把快要生锈的钥匙。
他把她叫了出来,将箱子推到她的面前,冲着她宠爱地笑着说:“打开它。”
林欢欢打开之后,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她抱着张凯文的脖子说:“天,你太棒了,怎么这么多的钱?”张凯文冲她眨了眨眼睛:“我攒了很久了。”
她刮了他的鼻子一下:“你这个小偷,真该被枪毙!不过看在你这么爱我的面子上,容你再活五百年!”她笑得那么开心,拿着那些粉红色的钱,亲了又亲。
他们走时,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是拿了钱,她就背着自己的一个包,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发髻,坐在他的摩托车上面,朝未知的方向奔去。张凯文把摩托车开到最快的速度,风很大,前面一片光明。
后来,在陌生城市停靠时,她才想起,当时走得太过匆忙,甚至忘记了要跟哥哥打个招呼。也许是因为当时太过开心,总想着一切坏的东西都被自己抛弃在那个城市里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记得沿途风景绮丽,芳草凄迷,一切美得就像是幻象一样。她甚至在心中慨叹,这一生从未想过,会活成这样。她不后悔。很晚的时候,他们两人在路边吃了点东西,又去订了房间。
在张凯文洗澡的空当,她发了一会儿呆。她拿着那个有些磨损的手机,看着贴在手机壳背面的大头贴。那是一年前,和哥哥照的,很小一张,照片上两人笑得很甜蜜。那时他们还尚未知道,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对一切充满希望。每想到此,都会觉得唏嘘,她索性将照片揭了下来,贴到了钱包里面,合上去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林欢欢又试探性地发了一条短信,但仿佛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他的回信,于是便关掉机子,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一双眼睛朝外面看去,星星好多好亮啊。
林小远好久没收到过林欢欢的短信了,等到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接近冬天。
那天他在商场里面逛着,看到UGG时觉得很漂亮,于是就给欢欢买了一双。提着回去的路上,他拨通了欢欢的电话,电话里机械的女声提醒他“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当时他心里想的就是,反正离欢欢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他决定步行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在家。
二十分钟后,他敲开了门,一张陌生的脸孔探了出来,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他询问:“林欢欢住这里吗?”
男人说了一句“没听过”,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了起来。只留下林小远呆站在门口,他靠在墙壁上,待了一小会儿,默默地离开了。
那段时间,他每天醒来睡去,或者闲暇的时候,就拨欢欢的电话号码,但是她,一直都是关机。他担心极了,思量很久之后,写了一张请假条,决定去找欢欢。
去请假的那天,他在走廊里又一次碰到了欧昭文。他与欧昭文,也不过是那两面之缘,而她给他的感觉始终是淡淡的,有时让人琢磨不透,而且还总是会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于是,他也只是点头对她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欧昭文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往前走,仿佛就是特地来找他的样子:“林小远,你最近好吗?”
他摇了摇头,挥一挥手中的请假条:“看情况,没办法撒谎了,不太好。”
听到他这样说后,欧昭文一脸关切地走过来,拉着他说:“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呢?”
林小远犹豫了很久,终于把自己的担忧全部说了出来:“我妹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所以,我打算请假去找她。”
“哦?你还有一个妹妹吗?”欧昭文迟疑地问。
“嗯,上次我们在VV的时候,我有跟你说过她。”他回道。
欧昭文想了一下,看着他说:“不如这样吧,你把你妹妹的一些特征告诉我,我让我朋友帮忙找找看,毕竟我人脉比较广,总比你一个人没线索地找要好得多,是不是?而且这样的话,你也不会耽误工作啊!”说完这些后,欧昭文一脸认真地看着林小远。
他当然会觉得不好意思,但也只是犹疑一下:“这……这样不太好吧?”
欧昭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小远是朋友啊,不是吗?”
于是,林小远将关于欢欢的一切都告诉了欧昭文。特别是欧昭文得知,他和欢欢失去双亲之后,眼神变得都格外温柔。林小远头一次对欧昭文有好感,是因为他未曾从她的眼神里面看到那些他一直憎恨的怜悯的成分。
他不停地感谢欧昭文,然后把请假条扔到了垃圾桶里,转身往车间走去。
欧昭文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她看着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走开时的侧脸,一如当年那样好看。她弯下身,在垃圾桶里面拣出了他丢下的纸条,一点一点地抚平,就像是拨开了层层闭合的心事。欧昭文的眼睛有些湿润,阳光刺眼。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跟朋友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挂掉了。再接着,她给林小远发送过去一条短信:“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几个朋友,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去办了,不要太担心啦,会变老的哦。”
一个星期之后,林小远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电话接通之后,一个男声问道:“林小远吗?我们找到你妹妹了。你现在到澄海路三十七号等我,我开车过去接你。”
他被喜悦冲昏了头,丝毫不知道什么事情都可以造假。后来他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一场阴谋,而幕后的黑手是谁,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