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洛知听着妈妈的声音,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撑不住落了一滴泪下来,于是赶快用手抹掉,转移话题:“我不在家,早上记得给小知换尿布和煮玉米糊哦。”
对方一阵沉默。
“他还好吧?”
“……洛知那你早点睡吧,妈再打给你。”林淑珍说罢匆忙挂掉了电话。
两滴泪水滑过听筒,林淑珍咬了咬牙,转过身看着床上熟睡的婴儿,身体一斜瘫坐在地上。视线扫到桌上放的一个相架,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是七岁的元洛知,一个是她,一个是眼前的婴儿。妈妈闭上了眼,嘴里缓缓说出了两个字:“报应。”
那张照片的右边注脚写着时间:1999年6月30日。
黑暗中,嘴巴张开又闭合,咬紧的腮帮子凸起一块肌肉,她把一张字条取出来,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
5
迎新音乐会将在一个星期后举办,器乐系和声乐系作为这场晚会的主办方,不仅在自己的专业里寻觅特长生,还向别的专业抛出橄榄枝,誓要做出一个轰动全校的音乐晚会。当然元洛知凭借开学第一天的“良好声誉”没有被选上,甚至连观众都做不了,因为她并没有收到邀请函,这场晚会过于隆重,自然需要正规的途径获得邀请函或者靠学生会的朋友送给她,但是“朋友”这一词,在刚进入大学的元洛知身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元洛知始终不明白,遇见一个人,要经过1个宇宙,9大行星,204个国家,809个岛屿,7个大洋,69亿人和N个转角,概率这么渺茫的情况下,居然能让她在这十八年连续两次遇见纪康一。
大一的公共课跟声乐系同上,“恰好”正常学姐和不正常学长最花痴排行榜前列的纪康一每次都专挑她身边的座位,一个劲儿讲保养知识也就算了,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捂嘴,元洛知有时特想给生命研究院打一通电话,看看分开后的这十几年他荷尔蒙是怎么分泌的。
班上的女生明显多于男生,搞艺术的女生钩心斗角,爱攀比是学校里见怪不怪的风景。元洛知不受班上女生的喜欢,又因为纪康一的缘故变成新集体里的话题作文,能被一些女生在背后写出几千字的长篇,行文中心就俩词——嫉妒、妒忌。加上自己平凡的长相,也没有高档的时装武装自己,连男生都不得不转移视线。这样一来,再普通不过的元洛知顶着“尿布女郎”的外号并不讨喜地过着大学生活,每每感到委屈,她就跑到琴房,还好那里有音乐陪伴,还有一间口琴展厅等着她。
可是等她的不只有音乐,还有纪康一。
作为入学礼物,妈妈送给她的新口琴舍不得用,总会先用旧口琴练熟很多遍,再用新口琴吹奏,生怕练习过程中吹得断断续续有损妈妈的情意。
《Motly Against The Light》是她新学的曲子,曲调中有一种无法言状的忧伤。元洛知单薄的嘴唇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疤,是年少时被口琴划伤的,吹奏时两颊会高高拢起,吐出来的气体变成心情,而为之伴奏的是一阵“嘿哈嘿哈”的叫嚷,变成夸张的鼓点。
“纪姐姐,你闭嘴一下会死啊!”元洛知放下口琴转头看着眼前的男生,浅绿色的裤角挽起,露出干瘦的脚踝,那双粉色的船鞋让她一直无法理解。
“再敢这么叫,我躺你寝室床上去嘿哈。”
元洛知翻了个白眼,然后语气温柔下来:“我在练琴啊,你能消停点吗?”
“我也在练声啊,我还嫌你那比猫叫还难听的声音打扰我呢。”纪康一掏出润唇膏,在嘴巴上娴熟地一抹。
“……”元洛知连午饭差点儿都要吐出来了,眼不见为净转身想离开,却被纪康一一语中的,“你可别认真啊,这学校里你还能跟谁开玩笑呢。”
是啊。
曾经会遇见这样的男生。
他们有的愿意对你伸出手,邀请你加入他的生活,有的高高在上,每天埋在成堆的练习册里,睥睨着所有成绩不好的人,有的会沉迷那些电子游戏,聊天的内容永远是装备和点卡,有的只会默默地看小说或者大汗淋漓地冲去操场打比赛。
但是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生。
在完全不知道对方心思和来不及考虑的时候,就迈进你的世界,牵起身后锐利的光线和锋芒,把你变成人群里最醒目的主角,享受源源不断的目光。
有些女生会喜欢,有些会讨厌。
元洛知夹在中间。她明白,在这个学校里,纪康一是她唯一的朋友。
6
这天,元洛知下午一下课就去琴房准备练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Motly Against The Light》的钢琴曲从琴房传来,不同于口琴的悠扬,钢琴的曲调总是能带给音乐最完美的质感。元洛知驻足在门口,往日熟悉的曲调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外壳,情绪在碰壁之后来回游转,加深了那份悲伤。
突然,音乐在此画上了休止符。
元洛知疑惑地朝里望了望,巨大的钢琴挡住了演奏的人,她歪着头问:“为什么要停止呢?”
演奏者站起来,窗外的落日把影子拉扯到元洛知脚边,她下意识地埋下头,影子的轮廓看上去应该是个男生。
“悲伤是会上瘾的,摄取要适量。”声音清脆又立体,好像同时摇响两种轻重不同的铃铛。
男生合上乐谱,从逆光的一侧望向元洛知。
含混的视界里男生的五官辨识不清,元洛知虚起眼,想再看清楚一些。男生在这个时候绕过钢琴,向她走来,那种在把阳光渐次遮挡后如同电影一般的画面,让她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男生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四目相对的感觉好熟悉又好亲切,或许是某次梦中来不及告别的匆忙遇见,元洛知心里腾起一阵强烈的归属感。
清秀,五官比女生还要精致,嘴角自然上扬,平视的话只能看见他的喉结。
元洛知呆怔在原地,怯怯地问:“我们……见过吗?”
男生保持上扬的嘴角,露出一半白净的牙齿,没有回应。
元洛知埋头看着男生修长的指节,安静的琴房此时没有一点声响,仔细听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对方均匀的呼吸。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脸颊发烫起来。
“那个……”
“你刚刚弹的那首曲子……我很喜欢。”元洛知想努力打破尴尬,没想到却打断了对方的话,“啊……你说。”
“没事了,”他还是笑着,注意到她手上的口琴,“吹口琴的?”
“嗯。”
“到底还是很孤单的乐器啊。”
元洛知摇摇头不解。
“会的人不多,不是吗?”
“嗯,不像钢琴……其实我也很喜欢钢琴的,”说着干笑起来,摆摆手,“就是没有条件去学啦,呵呵。”
“呵,这首曲子是下周音乐会的开幕曲。”
“真的吗?是你弹吗?”
男生点点头。
“哦……”元洛知有些失落,“可惜去不了啊。”
男生笑了笑说,“那你应该需要它。”他把乐谱放在钢琴上,走向门边,停住,转过头看着元洛知,一系列动作像是一个完整的长镜头,“我叫席音,我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的。”说罢走出了琴房。
“我叫元……”来不及说完自己的名字,男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小心翼翼地翻开乐谱,一张像书签的东西露出了一个小角,抽出来发现是一张红色的软纸,上面写着“草芥音乐学院大一迎新音乐会邀请函”。
元洛知把邀请函按在胸口,深邃的眼睛里像点亮一支蜡烛,火苗兀自晃动着,正在燃成大片焰火。
琴房旁边的口琴展厅,郑琳西梳了梳自己的刘海儿。
7
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如何光亮如何成长如何被一些人讨厌都好,但是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成为所有人的公敌——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自己本来就孤立无援,伸出手就能看见禁锢自己的镣铐的时候,还在嚣张地成为别人讨厌的人,就像一步一步地走入别人设下的陷阱,傻乎乎跳到那种没有出路的黑暗里。
只是学校这道看似简单的计算题太难,而且没有简便算法。
元洛知回到寝室的时候,郑琳西和胖女生正在喝酒,她们把一张小桌子摆在过道中央互相寒暄着,见元洛知进来,两个人没有收敛还是闲聊着。
“那个尿布女郎哦,真是太逗了……”郑琳西拖着长长的娃娃音说。
“唔……”胖女生见站在门口的元洛知,神情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郑琳西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完全视元洛知为透明,自顾自地说,“就她那样,居然还有男生追,太逗了!”
“琳西,你醉了……”胖女生比她清醒。
“我没醉!”郑琳西越说越过分,“是那骚丫头醉了吧!”
“郑琳西,我没有招惹你吧,你干什么老是针对我?”元洛知终于鼓起勇气抱怨。
“哦,你听到啦……”郑琳西蓦地站起来,一个趔趄扑到她怀里,“我说这么小声,你也能听到啊?”
元洛知把她推到凳子上,然后爬上床。
“跟你说哦,那些男生都不是省油的灯,找点乐子看笑话才愿意接近你的,你以为都吃饱了撑的围着你转啊,呵,不过你这种人我是见得多了,整天装作若无其事的,其实肚子里全装着心思,特享受这种阴着来的感觉吧。”
“……琳西也是为你好。”胖女生明显站在了对方那一边。
一字一句的说辞掷地有声,像是落下的山石砸痛心壁,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元洛知从梯子上下来,咬紧腮帮,绕过她们出了寝室。
这些女生就像是一台台组装精密的仪器,按部就班地扫描着所有对她们有坏处的人,趋之若鹜的同时还要用尽一切办法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虽然她们只是觉得在为自己争取,其实跟那些幼稚的低龄孩童毫无差别。
元洛知靠在窗边,刘海儿被夜里的风吹散,取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8
婴儿的啼哭从一间酒店房间里传来,抱着他的是一个拎着名牌皮包的妇人。身旁的管家操着蹩脚的半粤语半普通话对大厅中央的中年女人说道:“支票在这儿,当然,这系一次交易也系一次合作,我们家老板唔希望今后听到多余的声音。”
中年女人不住地点着头,接过支票后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酒店。
手机响了。
女人按了接听键,电话另一头传来她熟悉了十八年的声音:“妈!”
林淑珍来到街上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把油柏路染上一层金色,就在刚刚那个定格的盛夏,她挂断了女儿的电话,电话里元洛知说下周音乐会结束后的双休日,她想回家。
林淑珍抬头看着眼前的酒店,宫廷式建筑在草芥这座二线城市里格外显眼,金色的圆顶把整栋酒店坚实地盖住,从远处看犹如一只巨大的神兽。仿佛是远古部落的仪式,她感觉这次自己活生生变成祭祀者,把贡品当成交易,来捍卫生存的资格。
耳朵里麻麻的,回荡的声音分辨不出是婴儿的哭声还是车水马龙的嘈杂。
9
音乐会越来越临近,琴房也因为学生排练变得格外热闹,自然也就容不下元洛知单薄的口琴声了,不想凑热闹只好去人工湖边练琴,虽然因为四周的空旷让口琴声音无法集中而有些破碎,但是难得有夏日和风与啁啾的野鸟作陪倒也显得诗意。唯独美中不足的是纪康一这个逆生长性取向不明的怪物时不时地飘在她身边,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音乐会上独唱的那首歌有没有练好,每天不跟她相处似乎就不能圆满。
吹久之后嘴里有些干,于是提议去学校门口新开的甜品站吃冰淇淋,没想到纪康一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地抱怨吃凉的东西对胃不好,胃不好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脸,不想第二天自作孽地爆痘就别去碰那些鬼东西。元洛知碰了碰自己鼻尖上的痘,然后又想了想他居然把从小最爱的冰淇淋用“鬼东西”形容,简直是对自己的双重侮辱,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先跑到路边,转过身,微笑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我觉得吧,你当时从你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肯定不小心把重要的东西撞掉了,以至于你活了十几年都没分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在纪康一动用所有脑细胞慢慢消化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时,元洛知早已不见了踪影,他颠了颠背上的白色帆布包,咧开嘴追了上去。
10
人工湖的另一头,郑琳西叫住了刚从琴房出来的席音。
“席音,导师让我告诉你,后天的音乐会开场我们班会有一个拉小提琴的女生配合你。”郑琳西眨巴着眼睛,精致的妆容像是橱窗里的假人。
“小提琴?”
“嗯,听说是个厉害的角色啊,但是因为后天正式演出她才能到学校,所以你们没有排练的时间,如果不介意我这个小提琴初学者的话,可以勉为其难陪你练一下的。”郑琳西像是很熟络似的在席音肩上拍了拍,眼神始终带着目的不纯的暗号,让他有些不自在,因为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生。
席音走后,郑琳西编辑了一条短信,收件人没有保存名片,内容很简短,只有几个字:“我告诉他了。”
11
不要以为你看清了所有人性的真善美,不要妄下定义谁是谁非,这是青春的巨大屏障,包裹着温室里熟睡的人,而站在外面风吹日晒的,是真正被生活拍打得体无完肤,极力需求庇护的另一类人。
几只从黄桷树上飞来的野鸟停在地上,在夏天懒洋洋的日光里轻轻迈着步子,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好像一粒粒满含生机的种子,飞扬在不断更迭的光影世界,长出下一个奇迹。
草芥的夏天,像是穿上一件硬邦邦的外壳。
外壳的内里,是一个柔软又弹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