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故事是由每天时速100公里的速度发生着,两个情侣由热恋到分别,朋友由彼此熟悉到彼此陌路,幼稚到成熟。
1
阳光轻易在云层间划开深深的沟壑,拥堵着每一个破口,然后带着高温席卷了整座城市。草芥拉起了橙色警报,街道上都蒸腾起一层雾蒙蒙的水汽,长长的车流淹没在汽笛声中无法移动,小巷子里到处是妇女吵架的声音和永不停歇的犬吠,偶尔经过一片黄桷树下,会有一阵凉风拂过,可是顷刻之后,又被洒下来的光斑给严实地裹住。
整个世界都快热得爆炸了。
学院迎新音乐会如期举行,整个学校风风火火忙得不可开交,刚走到礼堂门口,就看见几个学生举着红色的大绸缎商量该挂在哪儿,礼堂里更是热火朝天,这阵势像要把掘土机开进来直接大改造了。元洛知站在过道中央,被匆忙经过的同学不住地撞上肩膀,为了不变成他们的累赘只好选在最右边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郑琳西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元洛知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洋装,修身的剪裁把气质衬得就像是电视上那些走红毯的高贵女星。她埋头睨着元洛知,“今晚这场音乐会是要邀请才能来的。”
听到这种话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明明就不甘心被谁像用权杖无辜地压着,只要咬咬牙站起来,大大方方拿出邀请函,再用中气十足的话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就好,但始终都没有办法负隅顽抗,似乎在这种女生面前就会失去某种能力。
“没有邀请函就请出去吧。”对方不留一点余地。
“没带邀请函吗?”席音的声音像水纹从远处漾了过来。
元洛知侧过头看向他,明朗的线条挤在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里,头发高高束起,这样打扮下的席音,好像时尚杂志里那些棱角分明的外模。元洛知有些看呆了,在对方“嗯?”了一声后才恍惚答道:“……带了。”
见她慢悠悠地从包里掏出一张邀请函,郑琳西像吃了闷亏一脸不悦,嘴里嘟囔了几句,踩着高跟鞋蹬蹬地走开了。
“谢谢……”其实还想要说更多话的,还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心里想的却与嘴里说的背道而驰。
席音对她笑了笑,嘴角又扬起一条弧线,深邃发亮的瞳仁在眼白里晃了晃,看得久了有些被催眠的错觉,要不然脑袋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张脸和笑容似乎在很久以前的记忆里,重复出现过。
2
主持介绍完到场的领导,音乐会就算正式开始了。校长和系主任坐在第一排正中,各系的学生和表演嘉宾都坐在中间的方队里,中央空调开得很足,以至于被人忽略在角落的元洛知冷得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然后是钢琴曲《Motly Against The Light》的开场,红色的幕布拉开,席音坐在一架白色的钢琴旁边,两只手搭在琴键上,音符在指节温柔的幅度中滑出来,如同裹上一层蜜糖,直接对上听众的胃口。还是熟悉的旋律却始终陌生的人,元洛知完全沉浸在席音带给她的世界里。歌曲进行到第二段,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
穿着礼服的女生从舞台一侧走出来,齐刘海儿下面是一张肉嘟嘟的娃娃脸,个子虽然瘦小但是每个上弦的动作和拉出的音符都圆滑饱满。这是元洛知第一次听到《Motly》的小提琴版本,绝对称得上是极致,在间隙中,席音的钢琴声又巧妙地融进去,混搭出更加特别的合奏。
舞台另一侧,等待上台的郑琳西看看拉小提琴的女生再看看台下已经听得入迷的元洛知,露出诡谲的微笑,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3
音乐会结束后,元洛知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出来,被纪康一拉去一边,原来是声乐系表演的同学要去吃火锅庆功,让他在这个点往身体里灌地沟油不如直接阉了他(虽然元洛知对于他是否还有那个“工具”仍然表示怀疑),元洛知只好当了回他的挡箭牌。两个人跑到学校对街的上岛咖啡闲聊,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他刚才唱得非常好,结果他一高兴嚷嚷着点了一堆甜品上来。
结果不用猜,全是元洛知吃的,而且那个天杀的没带钱包。
元洛知精神和生理上都“吃饱了撑的”之后,回到寝室已经晚上11点。寝室没人,看来那些音乐会的主角还没回来。去厕所胡乱抹了把脸就狼狈地爬上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薄毯成条状贴在墙上,也懒得整理,就挤在一边把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刚合上眼,突然一根条状物落在肚子上,用手一碰才发现那是一只手,吓得打了个寒战,侧头看见一双眼睛在毯子缝里注视着她。
黑暗的寝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咱能别这样吗?大半夜鬼吼鬼叫是压坏神经了吗?”被子里的女生居然抢先一步抱怨。
“你怎么睡在我的床上!”元洛知嚷嚷着跳下床。
开灯后终于看清女生的脸,齐刘海儿,娃娃脸还有瘦小的个子,虽然没有小礼服撑场但仍能一眼认出她就是刚刚在音乐会上拉小提琴的女生。元洛知神经质地开门看看寝室的门号,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寝室,“同学,你是不是睡错地儿了?”
就单纯问问,谁知那女生刁蛮的语气就像端了把AK47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顿乱射:“刚刚被那些破光刺得脑袋痛,就回来躺躺而已,我睡上来的时候它又没告诉我它主人是谁,不过我闻这被褥的味儿就知道主人……嗯,非常亲近自然。”
元洛知很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又被对方的话堵得一脸憋屈。
“小奥你回来啦!”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奉承声从门口传来。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郑琳西,她放下手里的包装袋,亲切地拉起女生的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轻佻地故意说给元洛知,“我来介绍一下,申奥,我们刚从法国回来的室友,也是……”故意顿了一下,“纪康一的女朋友。”
纪康一(重点)的女朋友(重中之重点)?!心里像被石头砸中,有一小块凹了进去。她看看郑琳西,又看看申奥,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郑琳西还在浴血奋战,十万个郑琳西又爬了起来。她完全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不好过的职业靶子。
申奥从毯子里钻出来,有些吃力地爬下床,拍了拍手给郑琳西抛了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而元洛知,呆怔在一旁,什么话都不敢说。但是郑琳西敢说:“小奥,在你身边的就是天天跟纪康一腻在一起的……元洛知。”说到她名字的时候明显放大了分贝。
元洛知猛地抬起头,对上了申奥火烧火燎的眼神,正努力在脑里拼凑出一些符合时宜的解释时,申奥突然像失去控制似的向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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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奥正紧抱着元洛知,一脸激动。
“你就是元洛知啊?伤疤纪喜欢了十多年的女生,哈哈,终于见到你本尊了!”说着又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啧啧说道,“如果打扮一下应该还不错看,嗯,我就喜欢和有实力的人公平竞争,那个伤疤纪,我早晚都要定了,但是既然他喜欢你,那我也喜欢你,我们以后做朋友好不好?”
等等……元洛知现在完全在状况外,什么莫名其妙被纪康一喜欢十多年,什么公平竞争,又是什么情敌还要做朋友的,元洛知努力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在一边眼睛和嘴形成一个倒“品”字形的郑琳西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跟开了震动模式一样抖着手指向元洛知:“……小奥,你弄错了吧,她抢了你的男朋友耶……你怎么这样子啦。”
申奥别过头对郑琳西翻了个白眼:“咱能别这样吗,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没事别学人家林志玲,什么叫抢了我男朋友,人家纪康一喜欢她关她什么事,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吗?还有,咱第一天见面别在那儿装热情,我那么霸气的名儿被你省了姓再加个‘小’字怎么听怎么别扭。”说罢立刻转换表情语气热情地握住元洛知的手,说,“以后叫我小奥就行了,走,我们吃夜宵去。”
郑琳西气得脸都绿了,咬着嘴唇不断地抖着鼻孔,如果这时再冒点青烟什么的,就特像《西游记》里马上要显形的妖怪了。元洛知被申奥挽着胳膊出了寝室,就像刚从战场上侥幸逃生一样。
元洛知脑门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看着身边女孩的侧脸,她恨不得立刻拿个金属画框就地给她裱了,挂在墙上膜拜,再写个“信奥姐,不掉血”之类的话。这是入学半个月以来第一个能这么对郑琳西说话的人,而且,还是喜欢纪康一的女生,再而且,还是一个不介意她跟纪康一走得这么近的女生。
来到楼下,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两个人停在楼道里,夜里的风卷进来把衬衣吹得鼓成一团,元洛知抱着手臂,不时向申奥看看,见对方不说话,便小声说了句谢谢。
“洛知,你知道吗,当伤疤纪告诉我他志愿填了草芥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申奥仰头看着如同盖上了一层黑色棉麻质地幕布的天空,星星发出的光线渐次跳动,语气变得有些怪异的温柔,“毕竟喜欢了你这么久,可能早已经形成习惯了吧,习惯……能轻易改变吗?”
元洛知突然有点喜欢上这个直肠子的可爱女孩了,于是大胆靠到她身边,手臂上的皮肤贴在一起:“小奥,如果不是刚刚这事,我真不知道原来纪康一是个男人……我一直都把他当姐妹的,你也知道,那瓶瓶罐罐的,走路屁股扭得哦,哪个女生知道他那是真爷们儿……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我不会喜欢他啦……”
申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贴近她的耳边说:“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是他女朋友啊,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来这儿,只是想要像以前一样待在他身边的。不管他怎么喜欢你,哪怕你们在一起了,我也没关系的,我丫就是一爷们儿,就是想泡他。”
元洛知摸了摸自己发痒的耳朵,咧开嘴笑了。
申奥若有所思地深呼吸,想要记住周遭空气的味道,只是这样的画面在元洛知看来,难免有些伤情。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像一杯原本浓香的饮料放满了盐倒多了醋,散发着不太好闻的怪味。
突然,一道汽车的前照灯光划破灰蒙的夜色,雨水在长条形的灯光下,像一根根插入地表的短刺,灯光越来越亮,直到模糊了两个女生潮湿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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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灯光斑驳了视线,所能看见一切都铺上一层金色的介质,显得非常虚假。申奥的手脚被硬物固定,动弹不得,在她终于看清面前闪着银光的利器时,放声叫了出来:“不要过来!”
眼睛随即而来的痛感让脑袋突然放空,就像被谁狠狠击了一下,她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这是一个诡秘的空间,到处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和浓浓的药物气味,俯下身看就像是欧美血腥片里那些会肢解闯入者的实验室,几个穿着白色大衣的人在中央的银色机器旁游走。有点生锈的大铁门上写着“东单牙科诊所”。
……
“咱能别这样吗,痛死我了!”申奥摸着自己的腮帮子从床上坐起来。
一对中年夫妇吓得立刻凑到她旁边,盯着这只受伤的小鸟看。申奥瞟了他们一眼,立刻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最傲娇的状态,然后用手指在脸颊上来回按了按:“拔牙也不过如此嘛,怎么一点都不痛(刚说完这句话,血混着口水就流了下来)……啊啊啊啊啊。”
岁数稍大的男人揪了一下申奥的鼻子,调侃道:“我们女儿还真是给我省钱,麻药都不用打直接睡死过去。刚刚是谁喊着痛啊,帮我问问,是不是拔下来的那颗智齿喊的。”
“爸……”申奥捂着嘴朝男人白了一眼。
在一旁的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一个犹如宫殿般的住宅,池水深蓝的私家游泳池,偌大的绿色庭院,还有让无数音乐爱好者垂涎的私人音乐厅,坐落在北京昌平区最黄金地段的私家别墅。申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贴上了代表权贵的标签。从小上贵族学校,很少吃到同样口味的菜,学好音乐才能体现身份,既然代表了那只最受宠的麋鹿,就一定要被温柔地驯养。听到这里,你一定会把她往那些偶像剧里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向往平凡的女孩身上想,如果这样那你就错了,申奥不是泰坦尼克里的Rose,她不会期待一个没有钱只能看看脸的Jack。
她习惯了这样呼风唤雨的生活,并且深深地喜欢它,她根本不在乎花几千元买一个名牌包包的——挂链,也不在乎妈妈是怎么请到国外私教教她学小提琴学礼仪的,因为这些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没必要改变的事。她的生活一向安安稳稳,唯独只有一个人,可以大剌剌把手伸到她的世界里,然后肆意搅起波澜。
“不行!我要去草芥,我要去找纪康一!”申奥把小提琴甩到沙发上,斜起眼对妈妈表示反抗。
“你这孩子怕是中毒了吧,才多大点儿就天天把一个男孩子挂嘴边的。”妈妈显然很反对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
“……就算不是为了他,我也想出去上大学,我才不要憋死在这个城市里,你信不信我出门跟路上的蚂蚁打招呼它们都认识我了,世界那么大,北京算什么啊!”
“傻瓜,在爸妈身边多好,我们什么都可以给你。”孩子跟大人的想法好像永远都在不同的轨道上并驾齐驱着。
“你到底懂不懂啊,你们跟我的关系不只是‘给予’与‘被给予’那么简单的,你都已经抓着我的手架着我的脖子同手同脚了十八年了,你现在立在我面前,我就直接能看到我的未来样子了。妈,除了物质,我还是想要一点点思想满足的好吗?”
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在战场外悠闲看报纸的爸爸,蹙着眉继续孤军奋战:“哦,今后变成我这样儿掉你脸面啦?”
“咱能别这样吗!”申奥憋红了脸朝门口走去,“话都说成这样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我是不会去法国学音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