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乔安娜有一个悦耳的称呼——美女乔。
美女乔几乎无所不能，无事不成。当然，所有人都把这些能力理所当然地归功于她的美貌。
乔安娜不以为然，她深知这个世界上有心想事成这回事，但这无关美貌。
当然，从马上摔下来的小乔安娜还不知道，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能导致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然而她已然明了一切皆由心生，只要意志足够坚定，终究能够如愿以偿。不过有时候靠意念获得成功需要的时间太长，所以需要一点点催化剂。
乔安娜并不讨厌骑马。当武术老师偶然提起教她骑马的时候，她欣然同意。上马前，当老师告诉她如何应对各种紧急状况时，她的脑袋里忽然灵光一现。
天下万物皆有灵性，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马小步走着的时候，乔安娜伏在小马的耳朵旁，轻声地说了一句：“你是个不会跑的孬种！”小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满地在喉咙里嘶叫了一声。
乔安娜轻笑，“不服气？那让我看看呀！”说着，她的手在马背上狠狠捏了一下……
她果然如愿以偿，乔斯宸辞退了她的武术老师，也不再强迫她学武术了。
可是对于这样的结果，乔安娜并不满意。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摔在地上的时候她就后悔了，早知道这么疼，她才不干。
她这一摔，确实吓坏了不少人。
乔斯宸回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文莉娜对她的关照也多了许多，辛姨对她更是体贴备至，一丝不苟。
乔安娜躺在床上的时间多了，做梦的机会也更加多了。然而她的梦千篇一律，就像辛姨天天给她熬的骨头汤一样，让她想吐。
你夜夜倾入我梦，又有什么用呢？乔安娜在心里悄悄地问那个白衣女子。你这样做了，我仍旧不知道你是谁，又怎么帮你呢？
大半个月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乔安娜简直要无聊到发霉。而且腿上的伤老是发痒，折磨得她呀呀直叫。辛姨总是一边骂她自作孽，一边心疼地替她轻拍伤口周围。乔安娜不爱看电视，又玩厌了游戏机，更加觉得无所事事。
她是在这个时候迷上侦探故事的。一开始她只是看《名侦探柯南》，接着又迷恋上了柯南道尔和阿加莎的小说。
因为不管过程如何复杂，最终，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这四个字大概是乔安娜热衷于此的原因。
它们听上去如此美好，让人充满了希望。
看多了侦探小说，乔安娜那双大眼睛又冒出了新的神采，狡黠而又神秘。文莉娜在看向乔安娜的时候，心里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所以，当乔安娜让文莉娜兑现之前的诺言时，文莉娜很快买了专业的碳笔和纸。她答应要教乔安娜素描。
乔安娜见到画具的时候，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兴奋。文莉娜比谁都更明白这种眼神，那是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渴望。
可是像乔安娜这样的大小姐，画画竟让她如此渴望？乔斯宸向来任她予取予求。
文莉娜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无聊至极，竟然会浪费时间思考这种问题。因为专心于钢琴的缘故，文莉娜对于画画只知皮毛。可是她不知道乔安娜竟如此有天分，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漫画里的柯南。
其间，乔安娜曾多次亲热地拉着文莉娜的衣袖，仰着一张困惑的漂亮小脸蛋问她问题。
此情此景，倒让文莉娜心里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辛姨刚好走进客厅，见文莉娜和乔安娜亲热的样子脸色一下变了。
两人本来互相看不顺眼。
辛姨照顾乔安娜多年，乔安娜自然与她更加亲近。所以越是这个时候，文莉娜便越是觉得痛快。辛姨走至她们面前，文莉娜也硬是装作认真帮乔安娜看画。
辛姨果然怒气冲冲地质问：“你都在教小姐做些什么？”
“文老师在教我画画。”还没有待文莉娜回答，乔安娜抢在了她的前头，以一种同盟者的姿态回答了辛姨的问题，这让文莉娜很是欣慰。
辛姨的脸色更加难看。
“小姐，先生不是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客厅里又走进了一人，正是乔斯宸。平日里素来难见他的身影，今天却偏偏撞上了。文莉娜心想，正好叫乔斯宸也瞧一瞧，她和他的小女儿如此友好地相处，而这不知好歹的老妪偏偏要来作怪。想必乔斯宸对此也该非常欣慰，他们垂死的婚姻关系也能死灰复燃。
文莉娜一边做着春秋大梦，一边更加卖力地将自己所有的绘画知识倾囊而出，一点也不知道即将大祸临头。她怎么也想不到，乔斯宸走近的时候，会勃然大怒。
“你们在做什么？”他的话里明明带了“们”，可是文莉娜觉得他愤怒的目光，全是朝着她一个人射来的。
画笔落至地上的时候，她见到了两张笑脸。
一张自然是辛姨的，她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弄巧成拙，一副小人得志的嘚瑟样。另一张，是乔安娜的，她粉红的双唇轻抿着，视线好像全部都落在那张画上了。
辛姨的笑她当然不意外，让文莉娜最惊恐的是，她完全不知道乔安娜究竟在笑些什么。
“老师，你会画画吗？”她又想起了她刚搬进乔家的时候，小女孩抬起玫瑰花般美好的脸，笑问的那一句，“那教我好吗？”
文莉娜的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一切恍若她的幻觉。不过是个孩子，文莉娜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
不过之后文莉娜明确了一点——乔斯宸禁止乔安娜学画画。是禁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一个禁区。问乔斯宸，那等于自寻死路。辛姨似乎知道其中的秘密，但她自然不可能告诉自己。
这个家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
文莉娜第一次觉得自己蹚了一潭浑水。不过后悔仅仅是在独自凭窗或者夜深人静时。大多时候文莉娜还是不后悔的。求仁得仁，她最初要的，不过就是富裕的生活。既然已经梦想成真，当然不能再贪心。
何况，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生活乐趣——打牌。
乔家自从有了个女主人后，与邻里间的关系倒是亲密了。辛姨对此嗤之以鼻，没其他人在场时总对乔安娜说：“这个拜金的小妖精，把整个家搞得乌烟瘴气的！”
拜金？乌烟瘴气？这么高级的词汇，乔安娜不知辛姨从哪儿学来的。当然，她不会研究这么没意思的事，她宁愿再多画一幅画。
自从那日之后，乔安娜才知道，原来画画这么简单。乔斯宸的“禁止”又有什么用呢？她只要有一支笔，根本就不用学。
她需要的，只不过是结构和明暗而已。
“这幅很妙，阴影再做强点会更好。”乔安娜太用心了，文莉娜站在她身边时她都没有察觉。气氛忽然有些僵住，乔安娜倒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拿起了笔照做。
文莉娜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你之前是不是故意的？”
沉默有一分钟，乔安娜一脸迷茫地说：“老师，你说什么？”
文莉娜但愿她是真的没有听懂。
没过多久，文莉娜又厌烦打牌了。她毕竟才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大好年华，理应拥有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而现在，她却在过着三十五岁的生活，睁开眼来觉得阳光都太刺眼。
偶然，牌桌上一个太太提起：“附近新开了一家健身房，里面的拉丁舞班听说很不错。最关键的是……”那个太太压低了声音，“教拉丁舞的老师很帅。”
文莉娜一下子脸红了，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教拉丁舞的老师很帅，关她什么事？可她还是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后来，她鬼使神差地报名参加了那个拉丁舞班。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文莉娜竟然真的爱上了跳舞。
舞蹈让她原本死气沉沉的生活又活了过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个教跳舞的人，让她原本如死灰的青春，一下子复燃了。
而且，这一次烧得更烈。那个年轻的舞蹈老师明显也对她有意思。虽然中间隔着些闲杂人，两人眉目间却常常你来我往。做示范的时候，他总爱找她。当他把那双有力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或放在她的腰间的时候，她的全身就会触电一样轻颤。
文莉娜更卖力地打扮自己。早上，她把自己摆弄得花枝招展，哼着欢快的小曲出门；下午，她一脸春风得意，喜气洋洋地回家。
乔安娜最近在研究人的表情。
表情是很玄乎的东西，大概没人说得清总共有多少种表情。因为它千变万化，所以更加难以捕捉，很多小小的表情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她最近关注的重点，便是文莉娜。
所以当乔安娜在乔斯宸的房间里，撞见文莉娜和一个陌生男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感到惊讶。相反，有一些释然。
文莉娜自然不同，当她无意中瞄到门外站的那个人时，突然惊慌失措。她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也不知道在那瞬间她怎么想到了那么多。她想起她的那个小公寓，一到夏天天花板上总是漏水。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此刻又在她的耳边此起彼伏，像是一种哀悼。她又想起了以前在她逛商场的时候，那些售货员轻视的眼神和不屑的语气……当爱情的幻象从眼前退去后，文莉娜必须向冰冷的现实投降。她必须承认，她再也不愿回到从前的生活了。
爱情很美好，可是灰姑娘更需要水晶鞋，哪怕为了它必须忍受寂寞。
她立马推开了身上的男人，抓住乔安娜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跪在了地上，神色慌乱地问：“你来这做什么？”
乔安娜的房间在二楼，何须经过四楼？
乔安娜没有回答她。自从被她撞见自己偷偷画画后，乔安娜不再喊她老师。此刻乔安娜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看得文莉娜全身发冷。
“你倒是说话呀！”文莉娜急了，更加用力地掐住乔安娜的肩膀，疼得乔安娜皱了眉头。文莉娜吓得赶紧放开了手，现在的乔安娜对于她来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乔安娜随时随地都可以毁了她的生活，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见到文莉娜手足无措的样子，乔安娜嘴唇轻抿，伸出手来替文莉娜顺好额前的发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的头发乱了。”
乔安娜冰冷的手指碰上她的额头时，文莉娜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谷底。
明明她比乔安娜年长得多，比乔安娜高得多，比乔安娜经历过的多得多，可是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知、卑微且可怜的孩子。这一次，她是真的十分确定，乔安娜很厉害也很可怕。
文莉娜很想知道这张美丽且充满无知的脸蛋后面是否藏着一个恶魔的灵魂？
可是文莉娜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就算乔安娜让她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她也得照做。
文莉娜死死地抓住了乔安娜的手，声音似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近乎哀求地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你爸爸，我也不告诉他你在偷偷画画，好不好？”
乔安娜能够感受到她的绝望。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似乎说过，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嫁了虽还是宝珠但已没有光泽，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便不是珠子，是鱼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离奇古怪地想了这些，可再回过神来，她看文莉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死鱼。
这条不幸的鱼搁浅在岸上，在炽热的太阳下暴晒，却还拼命地拍动着鱼尾，试图再回到水中。形势已经如此恶劣，这条鱼依然没有清醒。从离开水的那一刻起，“鱼之将死”就是它的注定命运。
乔安娜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的手，然后默默地转身走了。
她一点也不想与死鱼打交道。它们满身绝望的腥气让她作呕。
在此之后，文莉娜提心吊胆了好长一段时间，生怕乔安娜会把此事告诉谁。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倒也是相安无事。乔斯宸照样许久回一次家，辛姨照样对她不冷不热，乔安娜照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切都很太平，文莉娜这才松了一口气。
时间一久，很多事情也就慢慢淡忘了。文莉娜只是个普通人，难免有这样的惰性。不过她倒是长了记性，再也不敢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
在乔安娜十四岁的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文莉娜怀孕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文莉娜又惊又喜。
从古至今，孩子就是女人的法宝。文莉娜现在还年轻，但很快便会年老色衰。更何况乔斯宸本就不只她一个女人。她这乔夫人的位置可实在是坐得不安稳。文莉娜很清楚，失去了“乔夫人”这个名头，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