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孩子无疑是上天赠予她的一个礼物。
但是她心里有隐隐的担忧，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幸好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辛姨虽然憎恨她，但也只不过是在她的背后啐一口唾沫。只有一个人，每当她们对视的时候，她都觉得她的目光像是一根刺，生生地刺进她的肚子里。是的，在她的眼里，自己衣不蔽体，卑微低下到了尘埃里。
那人，自然是乔安娜。
十四岁的少女，魅力已初见端倪。不用微笑或言语，她只需静静坐着，低头或凝望就能捕捉到别人的呼吸，让人一下子忘记所有。
她的美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然而乔安娜越发沉默，她现在更多时候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发呆，手里转着一支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些年她始终在做同一个梦。梦境宛如一个悠长而又持久的咒语，死死地纠缠着她。
自从文莉娜有孕后，乔斯宸倒是收了收心。中年得子，也算是幸事。他现在按时回家，乔安娜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他。很多次，她都很想上前问他，那个五楼的女人是谁？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让我学画画？
不过乔安娜很清楚，她在乔斯宸那里得不到答案。
那么，答案在哪里呢？心底有个低低的声音在说，在那幅绿到妖冶的画里。
夜凉如水，乔安娜在天台上看了一晚上的星星，也思考了一整晚。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就如同这无穷无尽的夜，直直插进她的心里。这一种黑，连她自己都看不明白。她觉得脚尖有些发凉，便从天台上下来了。
经过四楼的时候她并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透过房门传出来的争吵声，让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自然是文莉娜和乔斯宸。
“你到底还想不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文莉娜歇斯底里地喊着。因为怀孕的缘故，她现在倒在乔斯宸面前长了志气。
乔斯宸没有说话。
乔安娜几乎可以想象，他一定默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
文莉娜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些：“那你说怎么办？”
依然没有听到乔斯宸的声音。
“寄宿学校是个很好的选择。安娜已经十四岁了，她应该学会独立。再说了，等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把她接回来了。不过十个月而已，有那么难吗？”文莉娜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
乔安娜知道了，文莉娜已经容不下自己了，只要有她在，文莉娜觉得自己所有的愿望都会落空。
你看，大人们不仅无理取闹，而且言而无信。
好像是从那天夜里烙下的毛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乔安娜时常觉得渴。她时常觉得喉咙里好像有一把火。她想通过多喝水的方法来抑制它。可是明明刚刚才灌下一大杯水，转瞬间嗓子又干得冒烟了。
乔安娜很清楚，这不是喝不喝水的问题。
后来她才知道，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感觉，只不过他们的症状略有不同。有些人饿，有些人累，有些人痛……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内心贫瘠，欲望得不到满足。
乔斯宸最终还是把乔安娜送进了寄宿学校。
辛姨一边掉眼泪一边替乔安娜整理东西，嘴里还不停地咒骂文莉娜狠心。乔安娜只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忽然间她发现，原来她并没有什么心爱的东西想要带走。
她总是在某一段时间特别热衷于某一样东西，比如拼图、迷宫、侦探故事……然而到最后，都会徒生厌倦。到头来，她竟找不到一样心爱之物。
乔安娜觉得有些失落，她落寞地对辛姨说：“辛姨，抱抱我。”
“小姐啊。”辛姨摸了摸她的耳垂，然后抱着她更大声地哭泣。此时此刻，乔安娜忽然觉得她会想念辛姨的。
而且是很想很想。
所有一切收拾妥当后，乔安娜对辛姨小声地说：“我想看看弟弟。”
这一整天，文莉娜都躲在房间里，她万万没有想到乔安娜会主动提出要见她。不，乔安娜说的是，“见弟弟”。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让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文莉娜的肚子还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当乔安娜趴在她肚子上的时候，文莉娜还是一阵紧张，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制止住自己想一把推开乔安娜脑袋的念头。
“弟弟在动。”乔安娜开心地对屋子里的人说。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辛姨擦擦眼泪说：“这傻孩子，这才几个月，怎么会动。”
“送给小弟弟的。”乔安娜微笑着摊开手心，是一只小小的千纸鹤。她将手伸到文莉娜眼前。
文莉娜心情复杂地接了过来，她的手心里有汗，眼神里满是戒备。
看着乔安娜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文莉娜松了一口气。看着手里的小纸鹤，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它扔掉。
都说纸折成了千纸鹤的形状之后就富有生命力了。那么一张普通的纸总不会有了吧？
于是，文莉娜把千纸鹤拆开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拆开的那一刻，文莉娜便后悔了。在她手中那么轻的千纸鹤，却仿若有千斤重。沉得她手一抖，纸片飘落在了地上。
那并不是一张简单的白纸，而是一张画着画的纸。
乔安娜果然是个天才。她只不过撞见自己和那个舞蹈老师在一起一次，便能将他画得如此传神，就像是拍了张黑白照片一样。
文莉娜终于醒悟了。
她招惹乔安娜，根本就是个错误。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乔安娜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她与一个女孩同住一间宿舍，房间及配置都是最好的。因为晚到的缘故，靠窗的床位已被占了，窗户旁的书桌上放着满满一摞书。那女孩似乎不爱说话，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了下眼皮，转而注意力又回到了放在膝盖上的那本书上。乔安娜看到了书名《维罗妮卡决定去死》。
直到乔安娜安顿好一切，同屋女孩才放下书同她打招呼：“我叫罗素素，你贵姓？”明明还是个小女孩，打招呼的语气却像个成年人。
乔安娜露出了她最擅长的笑容说：“乔安娜。你可以叫我乔。”
寄宿学校里的孩子非富即贵，而且普遍早熟。像乔安娜这般出众的容貌，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这个年纪的男生，甚至还不懂爱情是什么，却开始稀里糊涂地示爱了。
“喂，你叫乔安娜，是么？”那天乔安娜经过篮球场时，忽然被人拦下。乔安娜知道他叫许威。听说他家里十分有钱，而且他的哥哥还是高年级的老大。他人长得很帅，所以风头很劲。班上有很多女生都在迷恋他，就连前任校花任雨婷也不例外。
这些乔安娜当然是听罗素素说的。除了看书，“八卦”是她的另一大爱好。
乔安娜却像没听见许威的话一般，径直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她才没空理他。寄宿学校还有个好处，那就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美术老师学画画。她原本一直学的是素描，简单的黑白两色。而现在有了颜料，虽然只是简单的水彩画，但这已经让乔安娜感觉到很兴奋了。这会儿，她刚刚从美术老师那借到了一本水彩画的图册，正想回宿舍好好琢磨一番。
许威哪里受过这等待遇。
他上前一把拉住了乔安娜。乔安娜挣扎了几次，她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的这份粗鲁，让许多小女孩着迷。可乔安娜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幼稚又无知的小女生。所以她一句话不说，单单站在原地，挑着双眼看着他。许威偏偏没中她的招，他没有正面看她，倒是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
“要不要？”许威拿着一支烟在乔安娜的面前晃了晃。乔安娜没有拒绝，她从他的手上接过那支烟，动作生硬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嘴里。吸第一口时，乔安娜呛得直咳嗽。这是乔安娜第一次接触到烟这个东西。
许威笑了，他笑的时候露出了虎牙，看起来倒像是个孩子了。他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挑衅地把烟吐在了乔安娜的脸上，看到许威露出一脸得意，乔安娜又吸了一口，仍没有习惯那种苦涩而又辛辣的味道。两人距离不过半尺，中间有烟雾弥漫着，就好像隔雾看花，站得近，却看不清。
许威渐渐收了笑容，他沉沉地说了一句：“我们老大喜欢你。”此刻许威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有种出乎意料的成熟。
乔安娜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把玩着剩下的半截烟。
许威掐灭了手中的烟，走到乔安娜的面前，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在她的耳边亲昵地说道：“可我也喜欢你！”
乔安娜还是一言未发，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这次成功地把烟吐到了许威的脸上。看见许威惊讶的表情，她妩媚一笑。
她从来都是天才，什么都是看一眼便会。
乔安娜回到宿舍时，罗素素手里的书已经翻过去了大半本。一见乔安娜走进来，她马上凑到乔安娜的跟前说：“美女，有情况吗？”
乔安娜一直以为喜爱看书的人都是沉静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罗素素这一类人。女人天生爱八卦，罗素素更是其中翘楚。
乔安娜根本懒得搭理她。
罗素素明显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她干脆坐到了乔安娜的床上，故意压低声音说：“你可知道任雨婷的哥哥是这一片的老大吗？”
乔安娜拿出了一瓶指甲油，认真地涂着手指甲，直接无视了她的存在。
罗素素却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可千万别碰许威，否则任校花是要和你拼命的！”
乔安娜涂好了指甲，她摊开五指，看着自己一手粉红色的指甲，满意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了罗素素一句：“许威是谁？”
罗素素再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千变万化，让乔安娜忍不住想画下来。
乔安娜并不是不知道任雨婷对自己是有敌意的。
任雨婷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校花。她不仅长得好，家境好，学习也好，又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可是乔安娜一来，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抢走了她所有的光芒。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完全来自女生的妒忌。这种妒忌几乎是一种纯粹的共性，不分年龄不谈阅历。因为纯粹，所以可怕。
然而任雨婷最恨她的不是这个，她最恨的是她喜欢许威，可是许威喜欢乔安娜。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情敌。
任雨婷把这种恨意渗透到了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她时常会对乔安娜做一些小动作。乔安娜不是善于容忍，而是根本懒得在意。
只不过那天上美术课，老师让同学们任意画一幅风景画。任雨婷向来是老师最中意的学生，像那种发颜料的工作，老师一般都要交给她来负责。只是，她会故意漏发了乔安娜的。别的事情乔安娜可以不在意，但唯独在与画画有关的事情上绝对不行。
她径直走到任雨婷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颜料。”
任雨婷耸了耸肩，低着头继续摆弄着自己的东西。
乔安娜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颜料。”
任雨婷将头转向后门的垃圾桶，努了努嘴说：“在那里。”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一场好戏。乔安娜镇定地走到垃圾桶前，弯下腰把那盒颜料捡了出来。在她身后，有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乔安娜听见了笑声，她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任雨婷正在得意洋洋地笑。
于是，乔安娜毫不犹豫地在那张脸上添加了一些颜色。任雨婷发狂一般大叫，乔安娜一脸镇定，继续把剩余的颜料挤到了任雨婷的衣服上。这下全班的目光都紧紧锁在她们两人身上。任雨婷一开始只是小声地啜泣，后来发现自己有了观众，声势渐大。乔安娜却连眼都懒得抬一下，径直回到她的座位，拿上东西便走出了教室。
乔安娜虽然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许威跟在她的后面。
最后还是许威按捺不住，小跑到她的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这个问题实在是问错人了，他应该问那个被挤了一身颜料并且哭得稀里哗啦的任雨婷。
只不过爱一向有失偏颇。
乔安娜没有回答，无聊的问题她一般都不屑于答。
因为没有画架，她把一张纸放在了湖边的石头上。
湖的旁边还长着几棵杨柳，在阳光之下波光粼粼，连湖水都俏皮了起来。
乔安娜安静地坐在湖边的台阶上，身边放着简单的画具。
她想要画湖，这深蓝色的湖。
许威倒是识趣，坐到了她的身边，再没有出声，只是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包烟来。他抽烟很凶，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乔安娜也不像孩子，她顺手从许威手里抢过一支烟来，吸了一口。
“是湖？”许威侧过头问她。
乔安娜摇摇头，过了许久才说：“是头发。”
美女的长发，像是深蓝色的湖。
许威又看了一眼她的画，再细细地看了看乔安娜的面容，然后伏在乔安娜的耳边轻声说：“你可真神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