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一笑
没有比这更美的相遇了。他穿的那件无袖T恤是三年前的，手里捧着一只三斤重的榴莲，对面推着购物车的范爱侬先展开了一个笑容，说：“好久不见，一个人啊。”
好久不见，他又被打回了原形。陈川并不虚荣，却也觉得这次造型历年来最糟糕。不过没什么压力，他更不堪的样子，她也见过了。陈川问她几时从北京回来，她说有一阵子了，回来第二天就沙尘暴了，一睁开眼还以为误降在塔克拉玛干腹地。范爱侬说：“当时就感觉很欣慰，首都有的，我们这儿都有了。”
陈川问她几时回去，很意外地听她说已经辞职，预备休息一阵，暂时不会回去。她又问陈川和朋友合资的公司经营可顺利。
陈川摇头笑道：“预备结业了。”范爱侬说：“看起来你倒并不上火。”
陈川笑笑说：“话说这个年头，连花旗都在亏损，叫苦轮不到我。”
范爱侬于是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回原来公司上班，已经谈好了，自动减薪一成半。”陈妈妈说正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她评论陈川说，这一跳，完全失败，要她举牌，两分而已。范爱侬问道：“你爸爸怎么说？”
陈川说：“我酝酿很久，想怎么跟我爸解释他的投资血本无归。后来就选择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约他喝茶，跟他说一粒种子，在被祝福的土里能生大树，在受诅咒的土里就只能生蒺藜。因着一些复杂的原因，你给我那五十万，在资本的汪洋里消失不见了。”
陈爸爸很淡定地说：“第一，落地的麦子不死，这五十万总有它的作用，你必定学到了点东西。第二，新闻里面说经济已经企稳向好发展，我对政府有信心。”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再说，生你出来已经准备好吃点亏了。”
陈川说：“他既这样讲了，所以我并不惭愧，我想山高水长，时日尚多，五十万，我总是还得起的。”
范爱侬笑起来说：“你又知不知道，当初考虑和你只做朋友的时候相当挣扎，因为舍不得你爸爸，很想也有那么一个爸爸。”
陈川心里一动，范爱侬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知道有几分真的。他说：“我爸爸也提起你啊，上周和他一块儿看老电影，他说你朋友很像夏梦啊，就是那一位范小姐。”
范爱侬侧头说：“这是很大的荣幸，夏梦我看过，很美。你代我问候他，就说我说了，他眼光惊人的精准。”
陈川笑了笑，没有说话，其实那天他爸爸接下来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他说那么漂亮的小姐，只能在大街上偶尔遇到称呼我一声伯父，真是可惜。她如果是我儿媳妇，天天拉她去喝茶。他妈妈放下老花镜，斜睨他爸爸。说：“有这么漂亮吗，我倒不觉得，不信你年轻时没看见过更漂亮的。”
他爸爸马上紧张地趋奉说：“当然，你啦。”怕她不相信似的，陈父转过头，很认真地对陈川说，“你妈妈当年很漂亮的，好像邓丽君的。”
趁着他们俩耍花枪，陈川收拾一下自己的尴尬。他去厨房泡茶，他父亲在洗碗。
“你知道吗，结婚以后我都靠毅力活的。”他说，“范小姐拒绝你的求婚是吗？你要感激她。”
想到这里，陈川抬起头，看着范爱侬说：“我爸爸让我对你说声谢谢，为我今日仍是这么健旺。”
范爱侬笑说：“所以我喜欢他，不仅英俊，而且识时务。”
二、陈爸爸的哲学
陈川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在老师和园长的启发下，陷入悲伤的情绪，只有他哭不出来，环顾左右，也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尴尬，于是就挥拳在自己胸口打了一下，然后就畅快地融入了大家。后来进入社会当中，也常常有这样的时候，陈川发现自己和别人的情绪不够同步，那么突兀的独个支棱着，不明白他们何以群情滔滔，激动着或开怀着。还记得当时他妈妈来幼儿园接他，诧异他那么多情，很欣慰地说：“我们小川有一颗柔软的心，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小朋友。”他告诉妈妈是他自己打的，他妈妈马上又给了他一巴掌。后来陈爸爸知道了这件事，跟他说：“实在哭不出来滴点眼药水就行了，别打自个儿，弄点花露水揉到眼睛里也行，演员阿姨都这么干。”接着，他对陈川妈妈说，“陈川是个情绪上不盲从的孩子，这很好啊。哭和哭不出来都不可耻，只要他是真心的。悲伤也要随自己的高兴，不能假装。”他说，“儿子，当众流眼泪是表演，一个人偷偷哭才是悲伤，看来你成不了秦汉，我们得干个别的职业。”
陈川的父亲在家排行第五，陈川有很多堂兄弟。家里长辈喜欢把小萝卜头们排排队，小学升初中时陈川考了全区第一名，被树为各房小人的榜样，小小少年荣誉面前倍感压力，期中考试故意弄砸了。他爸爸找他谈话，说：“我小时候也干过这样的事，不想被很多人盯着过生活，可是考得这么糟，还是会被别人盯上啊。”他说，“以后你就会想通，你的人生是你的没错，可是生在人群里，免不了被拿来比较。不过这样对你也有促进，对别人也形成激励，你说是不是？”
他父亲一向不惧物议，不谋进取，是审计局里最快活的副处长，估计直到退休也没有转正的指望。老师约见家长，谈到陈川成绩下滑的事，说他可能有早恋倾向。他爸说：“为什么要力争第一啊，大家轮流做，气氛比较和谐。再说，小孩子能上能下很好啊。”
老师很同情地跟陈川说：“你爸比较二，可是你要对自己负责。”
陈爸爸听陈川转述后，笑了笑说：“我不是比较二，我是要告诉你第一又如何，第二也不错啊。所有的排序都是相对的，有一天世界会变成多元的美好的，那个时候大家就不为第几名而苦恼了。”陈川问他爸爸，那是哪一年啊。他爸随口说二零一二年吧。地球上就只有陈川在热切地盼望着神秘的二零一二。
认识陈川的人都觉得陈川是快乐的，随意的，令人愉快的。也许不执着的人反而容易心满意足吧。总之二十四岁以前，陈川的人生富足愉悦。
传说中的二零一二还没有来，但是意料外的爱情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来了。
三、范爱侬的第二课
二十四岁的生日，同事们撺掇陈川请客。和他同团队的乔伊问他女朋友苏西是否出席。那时候苏西正在和他发脾气，一个人去了无锡。陈川摇摇头。
乔伊问明就里，说：“苏西的性格是否太倔强了。”陈川想不都这样吗？这年头，稍有资格的女孩都骄傲得紧，需要赔上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着。乔伊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么晚上介绍个朋友给你，好不好？”
就是这样认识了范爱侬。他的同事乔伊带来了两个姑娘，介绍说一个叫隋宝意，一个叫范爱侬。初见范爱侬，五官精致，宝石一样璀璨的大眼，身材窈窕，毫无疑问，是个美人。旁边的宝意，眉极浓，唇形立体，古铜的肤色，也颇有明艳的气质。
两个女孩一亮相，在座的男士们有点骚动，单身汉的表情尤其雀跃。陈川的姑妈是著名的节目主持人，表姐们也有一两个表演系的。看见漂亮姑娘，倒也没有特别的震动。
两个女孩都活泼友善，尤其隋宝意，和大伙猜拳行令，意态豪迈。范爱侬则整晚只喝果汁，不喝酒。散场时，乔伊拉住陈川说：“你有苏西，又有颐达，你最可靠，送宝意和范爱侬回家。”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在座的一众男士，“这群恶狼，我信不过。”
车驶出停车场，转了一个弯，宝意说：“麻烦停一下，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她拉开车门下去了。陈川想到背椅之后就是范爱侬的眼睛，忽然觉得背脊有点发麻。
坐在后面的范爱侬忽然开口说：“我有驾照，可否开一下你的车呢？”
陈川有点意外，说：“好啊。”和她交换了位置。
隋宝意回来时，手里多一只袋子。她上车坐在陈川旁边，递过来一瓶饮料说：“今晚上你喝不少酒，喝点果汁比较好。”
陈川有美同路，倚在座位上，恍惚觉得遇到了两个好心的狐仙，好比聊斋里的秋容和小谢。
爱侬的车开得很稳，很快到了他家。爱侬把车开进停车场停好，对他挥挥手说：“再见，谢谢你的晚饭，还有，生日快乐。”
陈川问她们如何回家，宝意笑起来说：“街上很多没喝酒的司机等着载客，还有我在便利店顺道买了镪水，遇到匪徒，不知道谁倒霉。”爱侬笑笑，拉着宝意去了。
陈川上了公寓，接到苏西从无锡打来的电话，说祝他生日快乐，苏西说：“是我，你意不意外啊，亲你一下。”
陈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响声，心里酥酥麻麻的。
次日下班，乔伊在电梯口追上他说：“载我一程吧。”上了车，乔伊说，“听说你把她们平安送到了，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你回到城北。已经两点了吧。”
陈川笑笑，说：“她们送我回家的，说我酒驾危险。”乔伊说：“认输了吧，世上美人并不都小气、麻烦，要人捧着。也有范爱侬这样的，爽利自然，从来不让人难堪。”他用肩膀撞撞陈川说，“我是觉得你有点不值，若苏西再生事端，就不要勉强了。美好的女子所在多是。”
陈川笑笑，并不搭腔。红灯时，陈川望向窗外，巨大的广告牌上，巧笑倩兮的女子眉眼依稀有点像范爱侬。陈川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那么深刻地记住那张脸了吗？
乔伊说：“你想什么呢，灯早绿了，后面哥们催呢。”
他不经意地问乔伊：“范爱侬有男朋友吗：”
乔伊有点警觉，说：“没有。”陈川解释说：“只是随便问问。”
乔伊说：“范爱侬有点，怎么说呢，也说不出有多美，就是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他说，“陈川，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乔伊是去年来的新同事，但是性情随和，乐天讨喜，一个好天气，一句笑话，打身边走过的一个漂亮女孩，都能令他眉开眼笑。
陈川说：“你性格很好。”乔伊说：“一年前我不是这样。我追求过范爱侬，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伦敦做过一年交换生。那时候我追求她，不过她没有答应，温柔但是坚定，像一根裹着天鹅绒的木棒，给我很大打击。她说有爱的人。她不爱我，那么明白的事实，不过我不信。咬紧牙关不应承。来回奔波，反复求证，直到她那一点点歉意消弭殆尽，开始由一个故人变成一个路人，直到成为仇人。后来我不再跟她讲话，远远看到她就转头看向别的地方。后来，七月的时候我发生了一场车祸，我在手术台上暗自和生命告别，不料发生了奇迹。”
乔伊指着手臂上的疤痕，说：“这次车祸的记录。”
他说：“命运赋予我第二次生命，我对一切都感到特别强烈的喜悦，对人、对树、对猫猫狗狗、甚至垃圾桶和城管严肃的脸，你能明白吗？我是下定了决心拥抱这个世界呢。”
“范爱侬带着一束花来看我，我想认识这样美好的女伴，做不了她的爱人，做朋友也是很好的缘分。”乔伊说，“我不仅介绍范爱侬给你认识，我还想推荐一种生活态度，供你参考。那就是：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如同空气、雨露、感受它即是福分，不需收藏。”
陈川听得很认真，问：“那个她爱的人呢？”乔伊说：“意外过世了。”他说，“关于范爱侬，我字字肺腑，你好好斟酌。”他说，“其实，我想重点介绍给你的是隋宝意。我本来希望你们能有发展。不过，宝意总是拉着范爱侬，有了范爱侬，谁还会注意隋宝意呢？”
四、乌帕拉的启示
乔伊的话字字肺腑，但是陈川想世事无绝对，他思忖良久还是决定与范爱侬约会。当然，在决定与范爱侬约会之前，他首先要和苏西分手，分手没多难，苏西的态度明确，就是两个清脆的巴掌和一句你滚。三个月的感情画上句号。
陈川背了负义的名声，开始他的追求。起初没觉得有多难，最多拿出海盗的胆量，渔夫的耐心，外交家的舌头以及政治家的脸皮。然而他错了，范爱侬并不冷漠，她亲切而有礼貌，但是她婉拒他，她的沉默织成温柔的丝绒幄幕，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扑上去，都被冷静地裹纳吸收。
她只是闲闲地听，闲闲地看，闲闲地等着你醒过来，闲闲地候着你离开。你惊动不了她，你也困扰不了她，她就这样告诉你，你爱我是吗，可我不需要啊。你想做什么吗，我并不关心呐。他像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围着观音姐姐花招百出，使尽浑身解数，但是莲花宝座上，人家依然岿然不动。在别人那里，还需尊他一声大圣神通广大，在她眼前，却只是那个泼猴。
陈川走投无路，开始搬演连续剧里的情节，包括当街示爱，众目睽睽之下献花，蜡烛摆成心形传情，戒指藏在蛋糕里求婚，希望借由群众的力量逼她就范。
一般女孩都会痛哭流涕心旌动摇，爱侬不为所动，像一个被人朝拜惯了的公主，礼节性地接受他的好意，但是不接受他的追求。隋宝意心神俱醉地来游说，爱侬说：“偶像剧这样演最大的功能不是感动女主角，而是四围观众。你们看得很投入，那就好啊。”
爱侬约他见面说：“我不能回应你，你没必要为我执着，为气氛推动。”他说：“我对你无所求，就像耶稣爱世人，甘愿为人牺牲，绝不会申请国家赔偿，我就是这样爱你。”他说，“也许你对我爱的比较少，可是我的爱不以你的爱的多少为前提，我要拿出我全部的爱给你，我就是这样爱你啊。”说到最后，陈川自己都有点哽咽。
爱侬静静地听着，温柔地望着他说：“好，那么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