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蔚蓝
公司告知,项目签约仪式后,会有一个小小的庆祝派对。就在这酒店的二楼武汉厅,原先的桌椅都已撤去,侍者们早早就布置成自助餐会的形式。
常生侧过脸对我说:“蔚蓝,届时大家可以好好喝一杯。”
我一边收拾桌上文件,一边朝他摇头,说:“老板,容我缺席,我还有别的事。”
他故作惊讶地蹙起眉头,说:“除了回家睡觉,你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我低下头轻声地笑。
公司同事都知道我的生活刻板无聊。每日早早到达,心无旁骛扑在公事里。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撇去进餐和睡眠的时间,统统捆绑在办公室。
时常加班,从不抱怨。午休时间,会有许多同事,围在一起聊天说笑,说一些名人逸事,或者是某个贵得离谱的服装牌子。我全不热衷,偶尔也会站在一旁木讷地听。更多时候,是坐在桌前,翻看一份专业报纸。
下班后,直接回家,或许在附近超市逗留些许时间。周末若不加班,便躲在家里睡觉,或者坐于阳台摇椅上,读一两本新出的书。
没有别的任何消遣。不逛街,不约会,不爱参与集体活动,除却工作,我的生活是一池枯死的水。前台小艾曾瞪大眼睛问我:“蔚蓝,告诉我,你是否在家中除了吃饭,睡觉,阅读,便真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我思索一下,然后说:“我也上网玩一些游戏。”她的眼睛亮起来,问道:“魔兽,大菠萝,还是CS?”
我摇头,说:“不,我只玩拖拉机。”然后看着她匪夷所思的脸。
我想我只是不适应人群,所以这样自闭。签约之后的最后一步形式,是双方项目参与人员一个个起身握手致谢。一圈微笑寒暄下来,我只觉浑身真气泄尽,再多扯一下嘴角,我亦会觉得疲惫。自会议室离开,一行人言笑晏晏,齐齐奔赴二楼。我同他们欠身致意,一个人折入楼梯间。却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住我,我回头,是对方公司的市场总监。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顾先生,关于项目,是否还有疑问?”
顾先生是此次合作过程中我非常欣赏的一个人,思维缜密,手段利落,为人又低调内敛。我曾于一次商务论坛上,见过他的讲演。直至第一次约见,心里仍是暗自喝了一声彩。本人近看,更是斯文俊秀,举手投足间,又十分儒雅稳重。
在只有我同他二人的楼梯间,我的呼吸微微滞顿,他对我笑,有淡淡香水味窜入我的鼻端,他问我:“你不去二楼派对吗?”
他的牙齿真白。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走神,失笑,然后说:“祝你们玩得愉快,我有点累,想回家。”
我是真的只想回家。小区就在商业圈的附近,购物交通都十分方便,虽然年代有一点点久,租金也偏贵。但只需十几分钟便到了,我照例在入口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兜橘子,然后走向居住的二号楼。一走进楼道口,已经有数只猫咪欢天喜地地围上来。猫咪叫声甜糯,弓起身子在我腿上谄媚地蹭来蹭去,个个都仰起脸,焦灼又渴望地看着我。我蹲在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猫粮,拆开来,一把把洒在地上。
喂养这些流浪猫,同买橘子一样,是我每日的功课,亦是别人所不知道的我的业余时间的娱乐。比之喝酒、逛街、聚会,这项娱乐,更能让我快乐。
2.小白
我听到她上楼的声音。虽然每天都会有无数人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而我毫不费力就能分辨出哪一声才是她的。比如几分钟之前,就有一个人走到了门口,然后窸窸窣窣不知摆弄了一会儿什么,我拿脚指头都可以猜到,肯定不是她。当然,你也可以怀疑,不过我懒得和你解释。我早已习惯人类的自大和愚蠢,不对你们抱任何指望。她想必已经喂过了我那些恶狼一般的兄弟们,所以脚步很轻快。她到了门口,她今天在门边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好像蹲下去捡了什么东西,然后才摸出钥匙开门。
我急忙退回到自己的窝里去,我可不想让她发现每一天我都会贴在门边等待她回家的脚步声。灯亮了,她把塑料袋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估计又是一兜橘子。然后她一边轻声唤我的名字,一边弯下腰脱鞋子。她说:“小白,我回来啦。”
我的名字叫小白,很简单,因为我浑身的毛色都是白的,只有尾巴上有两处黑色的杂毛。我装模作样从窝里钻出来,伸一个懒腰。她已经走到我跟前,伸手揉了揉我的脖子,然后往我的盘子里倒猫粮。我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对她撒娇,埋头就吃,一边发出响亮的唧咕唧咕的声音,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会笑。她的朋友微白有时候听到,会狠狠地骂我:你这只贱猫,吃皇家猫粮,还要发出这种不满的声音。但是她会呵呵地笑,好像很快乐。她说:“微白,它真的是一只很有性格的猫。”
我当然是一只很有性格的猫。被以前的主人送人的时候,我当天晚上就从新家里逃跑。我有我的尊严,难道是可以被你们随意送来送去的吗?我走了很久,在这里停留下来,成为了流浪猫的首领。她是一年前搬过来的,每天下班回来,会发猫粮给我们吃。他们都很喜欢她,我却始终对她横眉怒目。我讨厌她看我的时候,那种好像很了解我的眼神。不过她从来都不生气,每次反而特别在我面前放下一堆,但是我总是发出恼怒的声音,只有等她走了,我才会低下头恨恨地吃。
后来我之所以被蔚蓝收养,是因为我得罪了一个八婆。那个八婆和她一样,也是个白领,经常有不同的车子送她回来。她走起路来的时候,跌宕起伏,我很希望她的腰有一天会突然扭断。有一天,她晒在三楼的衣服被风刮下来,是一件白衬衫。那个八婆刚好路过,看四下无人,恨恨地踩了一脚。我一看到那个黑印子,突然就很愤怒。我竖起尾巴扑过去,把她身上薄纱一样的连身裙,抓了好几个洞。最后她被我吓哭了,我才罢休。不过两天后,我照例从垃圾桶里扒东西吃的时候,却突然肚子痛,然后浑身开始抽搐,兄弟们都很恐惧又悲伤地围着我,我以为我死定了。但是她回来了。她一把将我抱起来,一边朝家里冲,一边打手机给微白。她不知道先摸了什么药片给我吃,又给我灌水,后来我使劲地呕吐,微白跑过来,又给我打了一针。我虚弱地睁开眼睛时,我看到她都快哭了。她对微白说:“它很有骨气,很少吃我喂的猫粮,所以只能到处找垃圾来吃。我要收养他,否则他会再中毒的。”
我猜想,一定是那个八婆下的毒。只是可惜我后来就被蔚蓝关在家里,被她收养了,只偶尔周末才带我一起下楼去散步。不然的话,我一定要把那个八婆恶毒的面孔抓破。
她今天,好像有一点怪怪的,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在我旁边蹲下,一边看我闷头吃,一边摸我的脑袋。她说:“小白,我居然在门口发现了一兜橘子。”
3.承言
第一次看见蔚蓝,她坐在常生的旁边,我怔了一怔。
她同我握手,笑容仪态都拿捏得十分妥帖,还是穿白衬衣搭配黑西服,她说:“顾先生,久仰。月前曾经听过你一次演讲,十分欣赏。”
其实我也想同她说久仰,但我还是忍住,轻笑了一下,对她说:“谢谢。”
她的表现回答了我所有原先的设想。黄昏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于暮色弥漫里,会好奇地想,这样的一个女子,她要如何去融入周遭尘嚣涌动节奏剧烈的商业社会。她穿着黑西服,提着公文包,留着短发。她习惯蹲在楼下,喂养一群流浪猫。她的笑容在沉黑的夜色里,像一朵绽开的芬芳的花。展开的洁白手掌,是一个柔软潮湿的姿势,会突然让我觉得内心震荡。世界空旷,不远处繁华霓虹皆已失色,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余她和那群猫。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素白澄澈的女孩子。我甚至会有一点点的焦虑,她要怎样才能掩藏自己的柔软和善良,像从童话世界走出,一头扑入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