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一张表格铺开,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16
十一月十一日,传说中的光棍节。
有同事提议去KTV唱歌,几乎是一呼百应。
他们问我:“Daisy,你要不要去?”
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我握着手机,失落极了。
早上出门前,终于还是妥协,我给更生发去一条短信:等你做最后的决定,至十二点之前。若你真的决心让我独自度过这样的节日,承认单身的身份。那么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打扰。更生,你于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存在。
我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时看到从房间里跑出来的迭迭。
她头发蓬松,抱着那只大熊,对我说:“姐姐,等我一下。”
“姐姐,你每天都回来太晚,你回来的时候,我都睡着了。姐姐,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我转过身来,安静地听她说完。
迭迭脸色苍白。但面容里有掩藏不住的欣喜,她说“姐姐,我与更生要订婚了。”
我站在原地,抬起头朝迭迭微笑,但是似有一只拳头在胸腔处猛砸数拳,因太过疼痛,说不出一句话来。
迭迭说:“姐姐,圣诞节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要去美国一趟。更生答应妈妈,在我们出发之前,与我订婚。”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还没有过十二点,还没有过十二点。我听见自己发出这样的呢喃,一声一声像全然不受控制的咒语。
我掩住嘴,在迭迭疑惑的眼光里,掩门离去。
17
十二月,我重返北京。
因为月前提交的调离申请,经过考核和面试后,终于能够得到批准。像一个循环,从北京培训回乡,再由家乡调回北京。不可避免地被问及原因,我只好同新的部门经理说:“因为我爱的人在北京,所以想调回来与他团聚。”
爱情绝对是最好的借口,可以用来规避全世界人的指责。
我爱的那个林更生,是在北京时的林更生。而今日的我与他,已经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十二月十八日,他就要成为我妹妹的未来夫婿。
那一日,我在在后海的酒吧喝得大醉,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过去,醒来已过了打烊的时间。我去结账,然后同侍应生说道歉。冬日的北京无限苍茫,看不到一丝绿意。我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呕吐,那些刺鼻的气味在嘴和鼻子里一起肆虐。
就像十一月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将关机后的手机高高地抛起,然后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呕吐。
自此我与更生就是末路。我坐在冰冷的地上一边哭一边笑。
调来新公司的第一桩表现就是提前预支了十天的年假。关了手机,每一日都流连在酒吧,凌晨时再醉醺醺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一觉睡到傍晚。
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把脸洗干净,把头发梳整齐,去看一个久违的朋友。
敲开门后,我倚在门边朝他笑,我说:“赵医生,我又来了。”
18
“记得回家之前,我曾经对你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治疗内心的隐疾’。”
“赵医生,我没有留在北京,而选择回家乡工作,其真正目的是为了与我妹妹抢夺一个男人。”
“他叫林更生,他是我的妹妹最爱的人。”
“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舍我而选迭迭,我是多么地嫉妒她啊。后来,这嫉妒蔓延成越来越强烈的心理失衡,所以我想让她也尝一下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滋味。”
“为什么她能心想事成,而我却要年复一年的温习这样的滋味。我想要父母的关爱,我也想要每天也能喝上一碗糖水,我也想要有人能每天来我的房间看我是否睡着、为我掖好被角。我渴望父母带着我去各地游玩。我也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带着我去青海湖,为我摘大束的花,花的名字叫做更更迭迭。”
“为什么日日夜夜忍受这种的滋味的人,只是我?”
“赵医生,我很早就知道,这些就是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心理狂躁的原因。因为我无处宣泄释放,又不敢表面泄露。我原以为,只要我能真正报复过一次,我的心里就会卸下这多年的包袱,心满意足。为什么不呢?我已成年,并不害怕因为报复所带来的后果。”
“那么,苏迭,你是否成功,是否真的解脱?”赵医生问道。
“在来北京前的最后一晚,我把手机留给了迭迭,里面存满的所有的短信,发信方是同一个名字。”我轻笑了一声,与赵医生说道。
“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爱的却是她的姐姐。”说到这里,我又笑了起来,迭迭看到这些短信时,会很痛心吧?
“虽然他们就要订婚,虽然他们会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踏上去彼岸度假的路程,虽然所有的生活依然会像童话里那样温情甜蜜的延续。”我说,“但是我相信这会是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裂痕。她爱的男人,爱的另有其人。即便她能得到幸福,这幸福背后,也是她需要背负一生的耻辱。赵医生,这报复多么可笑。可我已经了一生。”
19
圣诞终于来临。
天气阴冷,从小屋里走出来买晚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下雨了。丝丝的响声,是否是天使掠过的羽翼,停留于每一盏路灯,倾听人们的愿望与心声。
我的愿望是什么呢?我蓄谋已久的愿望已经达成。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快乐?
小区附近的饭馆居然全部都满座,餐厅里的灯泡散着暖色的灯光,坐在窗口的甜蜜的情侣,正在烤一片薄薄的土豆。
这样世俗而平庸的幸福,我也曾拥有过。可是我已不记得是何年何月了。我笑了一下,将拿在手中的面包拆开,在路灯下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的眼泪轻轻地滑落下来。
二十七日,我回公司上班。
从拥挤的地铁口走出来时,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时间,我站在路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来抽。周围不时有人朝我看来,而我却并不想去揣测那些眼神中携带的意味。我从口袋里摸出镜子,看到自己那张憔悴的脸。
这时,一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冲着我吹口哨,他挤眉弄眼地对我说:“这么早就出来拉活?边说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我走过去,毫不迟疑地把烟头按在了他的手上。
他尖叫着,我顺手甩给他一记耳光。
我几乎都忘记自己是怎样逃开的了,只记得当我摇摇晃晃地走去前台时,前台的小妹看见我后,吃惊地说:“Daisy,你去了哪里,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咧开嘴朝她笑。
我的头发被扯乱了,刚才与那人厮打时挨了好几个耳光。不过没关系,那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问她借一张湿巾来擦脸,淡淡地和她说刚才发生的事情。
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喊我的名字。
“苏迭。”
为什么我变得这么爱哭呢?我的脑袋和耳膜中依然还残余着轰隆隆的噪声,我的双眼痛得几乎快睁不开,可是还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
20
二〇一二年的春天,我在一家叫更更迭迭的花店做服务生。
每天,我都会接到许多订单,他们选择不一样的花束和卡片,偶尔还要替那些匆忙的人填写上贺词。
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又或是爱慕的词,多么庸俗,可是又那么的美好。假如你喜欢一个人,为何不对他说出来呢?俗世里的这些的美好,都需趁早去拥有,去珍惜。否则,很有可能当你转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光顾花店的时候,我会坐下来泡一杯茶,然后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个方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封一封的信。
它们就像是曾经被我忽略的美好的电影,在这样的午后,静静地去读。
清明节那天,母亲和父亲来了花店。。
母亲说:“给我包一束雏菊吧。”
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我恶狠狠地对她说:“不许哭。”
——妈妈,你忘记迭迭的愿望了吗?她不希望我们哭。
迭迭,我的妹妹。在十二月的末尾,去世了。
这个在我的眼中,大脑空无一物,平白霸占所有人宠爱的孩子,这个在温室中矫情任性的孩子,她自十二岁时便已经镇定而安宁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那年,北京的旅游,是为了让国内最权威的专家诊断她的病情。先天性的心脏疾病,自两岁时被确定,父母辛苦保密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他。
她不哭,亦不闹,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苏迭迭,终日里在人前傻乎乎地笑。
“不要让姐姐知道”是她唯一的要求,因为姐姐那样爱她,所以她不想再多一个爱她的人为她伤心。
这样的要求多么的愚蠢。世人都以爱善待她,所以她亦只能以此揣度他人。而她不知道,就是她口中、心中那样爱她的姐姐,一直在她的身边,殚精竭虑地想要往她的心口上插一把致命的刀子。
我用手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上的名字,狠狠地嘲笑她:“你看你多么的笨,你怎么知道我爱你,你又怎么知道我会为你伤心。你全部都说反了,你看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为你掉一滴眼泪。”
21
我陷入无休无止的失眠。昏暗的房间里,散着百合的香气,我总能听见迭迭的声音。她嗓音清脆地喊着我,“姐姐,姐姐。”她穿着那件布满小熊的睡衣,一张过于苍白却总是带满笑意的脸。她抱着我说:“姐姐,我想更多的时间能和你在一起,姐姐,我怕我来不及。”
我用力地攥紧拳头,直到指甲掐进了手心里。我小声地跟自己说:“苏迭,不要哭。”
手边是她最后的信。与往日精挑细选散发着水果香味的信笺不同,是一张草草扯下的白纸,她在上面潦草的写着:姐姐,原谅我一直瞒着你,原谅爸爸妈妈一直瞒着你,原谅更生一直瞒着你。姐姐,我爱你和更生,我只希望你们都可以幸福。也请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知道更生不爱我,但我自私地希望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也好。姐姐,我不知道这样会伤害你。姐姐,现在我要走了,希望你可以继续爱他,希望你可以代替我继续爱他。姐姐,答应我,你不要伤心好吗?这样多年,你们对我的爱,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请你们不要哭。如果我偶尔偷偷地回来看你们,请让我看到你们都幸福快乐地生活着。我爱你,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爱你,姐姐。我爱你,更生,从此世间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孩。乐观坚强,将痛楚隐匿于笑容之后,至死都在内疚着抢夺了姐姐男朋友的女孩。
我轻轻地走到那扇相邻的门前,床上依然和往日一样堆满了布娃娃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我走过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她没有抬头,她低声和我说:“我不应该同意她去做手术的,不应该的。医生说过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我为什么要让她去冒险。从她三岁开始,我就买最好的药,磨碎了掺在蜜糖里面给她吃,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没事吗?为什么要相信医生的话,为什么要让她去做手术呢?我宁愿每天每夜都守着她,一有症状发生就及时地喂她吃药。那样她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活下来,至少活得比我长。”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满怀着爱意凝视她,将脆弱的她拥进了我的怀里。“妈妈,迭迭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以从此不用受苦,不用每天吃药,不用天天像一个木偶人,不能跑不能跳,甚至是放声大笑,更不用再让你担心。”
“妈妈,迭迭终于可以卸下她的负担。你也应该这样。”
22
五月的一个清晨,我轻轻去叩一扇门。
空气中有淡淡消毒水气味弥漫。
和数年前第一次见面的那样,我站在门口,我对他微笑着说:“林医生,和你预约的是我。”
迭迭去世那一日,更生赶往北京,他在前台坐着等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更生,他面容憔悴,脸上有情色的胡茬。看到他时,我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掉落下来。他的眼睛红红的,见我来了,起身朝我走来,将我抱在怀中,低声说:“苏迭,迭迭去世了。”
为了满足迭迭的愿望,更生答应与迭迭订婚。为了保证她手术前的最好状态,更生硬下心陪在她的身边,不与我联系。因为要等候远在重洋的父母发回的消息,所以不能来北京找我。
待到更生终于能够出发来寻我,却是我告假的消息。于是他枯坐在前台等我,等着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告诉我。
也是从那一天起,我突然就不会掉眼泪了。
我辞去工作,跟着他回到了家乡。等着返回的父母,一起将迭迭安葬,然后将母亲送去她的家乡疗养。我承接了母亲的花店,用了迭迭最爱的名字更更迭迭。也是在那时,我对更生说:“更生,我想一个人待着。当我真正能够走出来的时候,我会去找你。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更生,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为迭迭做的一切。”
事隔半年,我终于可以鼓起勇气,来敲他的这扇门,“更生,我来找你了。”
23
我在更生的面前沉沉地睡过去。
更生手中摇动的怀表渐渐模糊。我的耳边传来一声一声的水滴声,那种感觉就像是行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然后渐渐地看到隐约的光线,透过一方窄窄的窗折射进来,这时有风吹来,我走到窗前探头出去,看到一棵棵浓密的槐树。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穿着湖蓝衣衫的小女孩。她依然和往日一样,微笑着仰着头。
我张开嘴用力地喊她的名字,但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朝我挥挥手,身影渐渐开始远去。我急出了满眼的眼泪,大声哭着叫出来:“迭迭。”
迭迭,我最亲爱的妹妹。
为什么你要这样快这样残忍地离开,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我曾经有多恨你。我曾经,有多爱你。
原来时间真的会不够,原来一切真的都已经来不及。
我趴在更生的怀里,哭出声来。
世界空旷,不远处繁华霓虹皆已失色,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余她和那群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