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桥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唐翠芝干掉。
其实喜桥已经将唐翠芝恶狠狠地谋杀了无数次,在梦里,在心里,在和她面对面的争执中。每次她都幻想唐翠芝在她面前突然倒地,一命呜呼。可是唐翠芝就像科幻片中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怪物,无论喜桥用什么招数,都无法置她于死地。反而在与喜桥的战争中,唐翠芝变得愈发地怪诞、凶猛、疯狂……直到今日,喜桥坐在窗台上,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而后发誓:这一次,不要再有犹豫,一定将她干掉!
唐翠芝是喜桥的母亲,但她们却是天生的敌人,从喜桥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不,从喜桥还在唐翠芝的肚子里刚刚成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敌人。唐翠芝过去是邻镇出了名的美人,虽然名义上是一家服装厂的工人,其实只是挂了名,白拿工厂的钱。至于唐翠芝是怎么成为服装厂的工人的,她一直语焉不详,故意向喜桥掩盖这一段历史,她只将自己年轻时被五六个男人追求的“盛况”,津津有味地一次次播报给喜桥,并强调这还不包括上门提亲的人。
喜桥对此嗤之以鼻,口中不留情:“既然你是香饽饽,怎么就嫁了我爸这种在你嘴里没出息的男人?”这话换到以前,喜桥是不敢说的,现在父亲去世了,她也就不再那么顾忌。
事实上,父亲在世时,在家中也只是个隐形人。喜桥和唐翠芝以及弟弟金小贝常常忽略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他突然患病去世,喜桥才觉得这个家里有些空荡,但也仅此而已。父亲一辈子在唐翠芝的嘲讽打击下,已经不再有反抗的声音。或许正是这样的不反抗,才让年轻时风流韵事不断的唐翠芝,最终选择嫁给他。
唐翠芝当然没有在婚后继续成为男人们的香饽饽,她将原因首当其冲归到喜桥的头上。是喜桥的突然降临,让大着肚子的她,无法再穿上漂亮的裙子,无法在街头四处“卖笑”,无法再勾引男人。喜桥的性格冲动急躁,又易悲观绝望,她怀疑跟唐翠芝那时的焦灼有关。唐翠芝不想要喜桥,一心一意要打掉这个孩子,可是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得逞,以致于让喜桥这个累赘,一直这样拖累着她,直到最后除了生下喜桥,别无他法。
成年后的喜桥一直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唐翠芝看上了父亲什么呢?除了有一份在化肥厂的工作,父亲一无所有。唐翠芝对此事绝口不提,她从出生日期上推算,唐翠芝怀上她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和父亲结婚!
唐翠芝当然打死也不会承认,但凡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唐翠芝能够做到烂在肚子里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但唐翠芝越是这样守口如瓶,喜桥就越是怀疑自己是某个有钱男人的私生子。之所以猜测是有钱男人,实在是因为唐翠芝太虚荣也太爱钱,这一点,让喜桥十分瞧不起,唐翠芝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笑容,甚至身体。
喜桥执拗地想追究下去。喜桥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身世这样刨根问底,即便确定了自己是私生女,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要去找那个抛弃了唐翠芝的有钱男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二十多年过去,那男人怕是早就成为一个胆小怕事的小老头,不只不想认她,或许还会因担心她来分财产而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一定。
喜桥因对男人的失望而一直坚持独立,这跟唐翠芝始终对男人心存着一份幻想截然不同,两个人像一条抛物线一样,从一个原点出发,却永远没有相遇的可能,而且,还越行越远。唐翠芝愈是将自己和喜桥的未来,压在某个有钱程或者有前程的男人身上,喜桥就越是对男人失望,甚至,失望到想要独身一生,再不嫁人。
既然对男人不抱希望,还追究自己的身世,喜桥想,那大抵是因为她想要揭唐翠芝的丑,让唐翠芝在她的面前,难堪,丢脸,下不来台,并举手向她投降。
唐翠芝从来不会对喜桥投降,未曾有过一次。她们在父亲去世前争吵不断,喜桥每每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朝歇斯底里大哭的唐翠芝投降。而在父亲去世以后,喜桥又被弟弟金小贝这个“孝子”胁迫着,一次次在唐翠芝面前缴枪认错。唐翠芝像一个打不败的怪物,让喜桥内心绝望,可是却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对付她。而让唐翠芝觉得羞耻的喜桥的身世,无疑,是喜桥手里最后可以制服唐翠芝的法宝。
在母女俩的战争中,唐翠芝永远更胜一筹,而且每次出手又狠又准,让喜桥连防御的能力也没有。这次,在喜桥寻找未来老公的问题上,唐翠芝更是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唐翠芝算盘打得精明,知道儿子是靠不住的,尽管金小贝在她面前发誓将来会养她,但她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帮喜桥找一个靠谱的男人,也就是找一个能给她带来实惠的女婿,无疑是她后半生一件重要的大事。这让喜桥觉得自己不是在寻找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老公,而是为唐翠芝找一个负责她后半生的衣食父母,以及护送弟弟金小贝飞黄腾达的人生保镖。
喜桥心里那份匕首一样血淋淋的恨,就是在这一刻从心里冒出来的。
喜桥五年前大学毕业,考上省城宣传部门的公务员,那之后就不愿再回家,就是怕见到唐翠芝和金小贝。他们向来统一战线,跟他们交锋,喜桥永远都处在孤独的浪尖上,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而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的江中鱼,就是在这样无助的某个瞬间出现,与她相遇相识,一直交往至今。喜桥一直瞒着家里,唐翠芝对于江中鱼的存在,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察觉。
喜桥因此对江中鱼调侃道:“我是金屋藏娇呢!”
江中鱼捏捏她的鼻子,“这么怕你妈,究竟为什么?难道一个女人会孕育出自己的死敌吗?”
喜桥叹口气,“我的出生阻碍了她找更好的男人,她简直恨死我了!”
江中鱼坏笑道:“如果有男人搞大了你的肚子,你会不会也恨他?”
喜桥起初不明白,片刻后才恍悟这是江中鱼在故意实验她对他的爱,便骄傲地哼一声,并拉长了声调,反问道:“你以为呢?”
江中鱼的唇角浮起一抹神秘又性感的微笑。喜桥一见他这样,身体就软了下去,知道接下来等她的是温柔又漫长的吻。喜桥一直不能够确定,江中鱼究竟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是身体吗?他的确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用他的名字“江中鱼”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因为唐翠芝不喜欢任何动物,喜桥连一条金鱼也没有饲养过,所以她也没观察过鱼在游泳的时候,有怎样的酣畅和快乐,可是,当江中鱼缠绵亲吻的那个瞬间,她关于鱼的想象,一下子便复活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尾小鱼,在浩瀚的大海里,自由地游弋,那些被唐翠芝捆绑住的青春期,还有少得可怜的爱情过往,全都在江中鱼的身体里,得到了释放。
喜桥对江中鱼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那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像一只负重前行的蜗牛,原来做一个抛掉道德感的人,是这样的轻松。”
江中鱼是个自信的男人,自信到觉得他想得到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就会自动来找他,爱他爱得神魂颠倒。他的眼神像一股风暴,席卷了每个女人的身体与心。喜桥就是这样被这股飓风给席卷进去的,她至今说不清楚,为什么明知不能嫁给江中鱼,还对他如此依恋不舍。
可喜桥很清楚江中鱼不是自己的结婚人选,他没有正当职业,吊儿郎当地在这个城市郊区的某个小山里,倚靠红火的旅游资源,开了一家带点文化气息的小旅馆,张罗一些不挣钱只挣人气的文化活动,闲来画点画,还自以为很有名,标上一个昂贵的价格出售。
喜桥需要一个新的男人,给予自己一份平淡而家常的温暖。这种温暖,她渴望已久,但又从未拥有过。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感觉。想来应该像微风一样淡而轻,或者棉被一样软而厚,至少不会像唐翠芝和她父亲建立起来的这个家,充满了争吵与抱怨,失望与指责。她因为这样的想象,而愿意丢掉她爱着的江中鱼,转而寻找一份现实的与柴米油盐相关的婚姻。
而柳欢喜,就是在这时进入了喜桥的视野。
柳欢喜是个可以安稳过日子的男人,这是喜桥看到柳欢喜的第一印象。柳欢喜只是教育局一个小小的科员,薪水跟喜桥差不多少,父母皆是小镇上的普通百姓,靠做点小生意谋生,虽然为了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攒下了一点钱,可作房子一半的首付,但是再多就没有了。柳欢喜也不知是老实,还是怕喜桥将来对自己买房寄予太多希望,所以干脆挑明了说,反正两人是来相亲的,没必要互相隐瞒什么,行则谈,不行则散。喜桥听了反而喜欢他这种利索劲,觉得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虚荣。所以当下喜桥就表达了希望继续交往的意愿,问柳欢喜下周末是否有时间陪她一起去看电影。
女人主动出击,没有男人会拒绝,尤其是柳欢喜这样暂时无房无车无存款的城市“三无”人员。柳欢喜果然立刻答应,“到时我请你吃饭,然后一起看电影!”
他这副“豪放”的模样,让喜桥心里乐了一下,柳欢喜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谁来付钱,而不是如何浪漫地去度过一个难得的良宵。在这一点上,柳欢喜跟江中鱼完全是两个类型的男人。江中鱼吸引喜桥的,大约就是他身上的浪漫。喜桥记得第一次他们约会,江中鱼牵着她的手去爬山,一口气爬到山顶才停下来,气喘吁吁道:“我以这个速度,可不可以第一个抵达山里,还有,你的心里?”而喜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霸道地吻了她。那吻,并不是绵密不休的,而是蜻蜓点水一般,落下去,还不等喜桥反应过来,就离开了。江中鱼是拿准了喜桥会留恋这个吻,所以他才这样“吝惜笔墨”,却是以一当十,一下子敲开了喜桥心里的那扇爱欲的大门。
江中鱼会取悦女人,并擅长让女人主动示爱,这是他的魅力。但也让喜桥因此惴惴不安,总觉得江中鱼随时都会出轨,随时都会有别的女人像她当初那样主动上钩。他又经营一家颇能吸引文艺女青年的旅馆,旅馆里炫耀似的摆满了他的字画和诗作,以及他去某个地方旅行的照片,摆明了是要女人们,哦不,是女孩们,仰慕他的。所以当喜桥遇到柳欢喜,即便他在金钱上跟她分得很清,但喜桥还是因为他身上脚踏实地的安稳感,选择跟他继续交往下去。
当然,是瞒着江中鱼,还有唐翠芝。
唐翠芝催问喜桥有没有男朋友,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她就开始主动出击。先从电话查岗开始。每天晚上,唐翠芝都会在睡觉之前,给喜桥打一个电话,看似絮叨一下家常,但其实是拐弯抹角地探喜桥的口风。
唐翠芝从来不像别的母亲,怕打扰了儿女休息。她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些话题,即便是喜桥不回答,她也能找到顺利过渡的那个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