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翠芝通常是这样开头的,“喜桥,你今天吃了什么?我吃了黄瓜炒鸡蛋,那黄瓜是苦的,比苦瓜还难吃!”
喜桥漫不经心地“哦”一声,不回答,等着唐翠芝继续说下去。
唐翠芝对喜桥的“哦”却反应强烈,“你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要是给你发工资的老板,你也这样敷衍我啊?”
喜桥下意识地坐正了,好像唐翠芝就站在她对面一样,“你想哪儿去了?我好歹是你生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
唐翠芝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对喜桥拿捏得稳,知道喜桥不会逃出她的手掌心,这跟江中鱼拿捏喜桥会主动送上门来一样确切。喜桥因此常常觉得她活得有些悲伤,受制于人,却没有生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逃离这人生带来的一切。
唐翠芝语气依然强势,“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说也是我十月怀胎生的你,不过……”
喜桥有些紧张,不知道唐翠芝故意停顿这一下,接下来要开一场怎样的批判会。她最怕唐翠芝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她的神经了,那一小片刻意味深长的沉默,于她是一种痛苦和考验。每次她都憋不住,不由自主地问,“不过什么?”
唐翠芝却是不急不慢,卯足了劲要让喜桥着急上火,慢悠悠拖长了音调道:“不过,现在的你,我可是真有点看不清楚了,也不知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领一个女婿来给我见见?你怎么就连个男人也吸引不了,一点不像我啊。”
喜桥一下子放松下来,也忘了戒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人追了?”
唐翠芝紧跟一句,“哦,是谁?”
喜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唐翠芝的计,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他们追我,我看不上他们,所以,更没有必要将这些上不了档次的男人带回家给你看了。”
唐翠芝有些失望,但依然嘴硬,“你都二十七八了,虚岁都奔三了,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给我找个什么样的阔气女婿!”
喜桥打个哈哈,“那你等着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个女婿带给你过目的。我还有一个领导的讲话稿要写,不跟你聊了,你早点休息。”
喜桥听到唐翠芝一声失落的“哦”之后,喜桥急急地摁了手机,然后关了机,像扔掉附在身上的老鼠一样,把手机丢到床头的一角,再也不敢靠近。
但这只是第一步,喜桥从小就要忍受唐翠芝无穷无尽的控制,在人生大事上,唐翠芝更加不会轻易放过喜桥。除了电话查岗,唐翠芝还会对喜桥突击检查——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赶到喜桥工作的城市,趁喜桥去上班,在她租的房子里翻箱倒柜,企图寻找“男人”的痕迹。
喜桥与柳欢喜看过电影后,两人就基本确定了继续交往的意向。喜桥的心因为柳欢喜的出现而趋于安定。她愿意将那颗浮躁的心沉淀下来,像所有正常的女人一样,买房,结婚,生子,过烟火气息浓郁的琐碎生活。而柳欢喜呢,也觉得同为公务员的喜桥,不论是职业、相貌、个性和为人处世,都还让人满意。当然他对唐翠芝还不了解,只从喜桥口中听说她的母亲一个人生活,有些孤独。如果将来非要一起生活,柳欢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会有一些矛盾,但终归是一家人,想来也不会成什么大问题。正是基于这些,柳欢喜在看完电影后,还欣然邀请喜桥去游泳。
游泳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喜桥在淘宝上看到有好看的泳衣,就兴致勃勃地买了,而且是情侣款,鲜亮的橙黄色,尤其喜桥的那件,分体的,下面的小裙子飘起露出底裤的时候,会很性感。想起要和柳欢喜一起在水里审视彼此的身体,喜桥有些脸红。这样的脸红,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江中鱼在性上比较开放,他带给喜桥从未有过的身体体验,她在江中鱼的循循善诱下,慢慢打开了自己,甚至两个人发短信的时候,她还会很主动地说一些情色的话。喜桥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对男人脸红了,不想一件泳衣,却让她忽然对柳欢喜有了莫名的好感,或者,更具体点说,是一种想要征服什么的欲望及希冀。
但也就是这样一件招摇的泳衣,不幸被唐翠芝发现,并连带地产生多骨诺米牌效应,让喜桥对唐翠芝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唐翠芝定期来喜桥家里“侦查”,像个侦探一样,将喜桥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原样放好。每翻开一件,她都觉得像是打开一个藏有宝藏的魔盒般让她兴奋。唐翠芝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种兴奋的原因,并且兴奋之中还夹杂着一丝的恐慌,似乎她发现的秘密越多,喜桥离她就越远。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觉得打开喜桥的衣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各式的内衣或者丝袜,就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年轻时像个百灵鸟一样被男人追逐,她享尽了男人们的奉承和讨好。而今,她在喜桥这里,又回忆起那段不复存在的时光,心里不免生起一丝醋意,她嫉妒喜桥,拥有这样年轻的资本。她希望喜桥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这个好,不仅仅是对喜桥,还有对她自己。说实话她不怎么喜欢喜桥,喜桥的出生,是一段她不想对任何人讲起的难堪的历史,其实唐翠芝根本不想要喜桥,一心一意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得逞。
可是,她又离不开喜桥,如果喜桥真的嫁人了,她会孤独,会慌张,即便是有金小贝这个儿子陪着她,也不行。这让她与喜桥的关系变得复杂隐晦起来。
这次偷袭,她并不是一时冲动。她发现电话里喜桥的语气变得敷衍起来。她确信喜桥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至于是什么事,她也能猜个大概,只是没有证据,她无法审问她。除了亲自跑一趟,而且是偷偷地跑来,趁喜桥不在,找到证据,她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
来之前她问清了喜桥当天的计划,知道喜桥白天上班,不会回来,而晚上恰好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她早晨七点从小镇乘车出发,十点半可以到喜桥的出租屋,而剩下的十几个小时,足够她来搜查喜桥隐瞒了她的秘密。
喜桥租住的房子位置颇为偏僻,离马路也比较远,再加上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掩映,外界的喧嚣传到房间里时,已经变得非常稀薄。这对唐翠芝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她一个耳朵倾听房间里的声音,一个耳朵密切关注房间外的动静。
年轻时的唐翠芝比喜桥漂亮很多倍,那时小镇里民风保守,可她总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做漂亮裙子。她手很巧,但这种巧仅仅限于自己。她对儿女、丈夫和公婆,都提不起这个耐心。她对喜桥究竟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与热情,就好像她拥有了重新选择一次人生的机会。是的,她在找寻的证据,是用来控制自己第二次人生的走势。她在翻到那件放在衣橱抽屉一格里的情侣泳衣的时候,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喜桥正在和一个男人交往,而且不想让唐翠芝知道,或者,喜桥根本没有打算让唐翠芝知道。这对唐翠芝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本以为能够完全掌控的棋子,忽然间自己乱行起来,且大有冲出曹营前往敌军效忠的趋势。
唐翠芝打开窗户,将那股憋闷的空气流通出去。之后开了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进去,她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有了一个男人之后,忽然像甩掉一块抹布一样想不要她了。
思绪慢慢逆着时间往回游走,唐翠芝想起许多琐碎的事情。婴儿时代的喜桥,少女时代的喜桥,早恋时的喜桥,成人以后的喜桥,而今被某个她一无所知的男人拐走了的喜桥,这些影子,混杂在一起,在唐翠芝的心里搅着翻滚着,她试图安静下来,但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她甚至不知道,见了喜桥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唐翠芝还没有想明白,喜桥就推开了房间的门。唐翠芝将电视调到了无声,又关闭了房间里的灯,只有电视屏幕一闪一闪地泛着惨白的光。她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蜷卧在沙发上,怀里那套混合了羞耻和欲望的情侣泳衣,不知何时被她剪开了一个口子。
喜桥说加班其实是撒了谎,下了班后她去了一趟江中鱼的旅馆。江中鱼的旅馆坐落在安静的近郊,背靠森林公园,颇有世外桃源般的静寂与怡然。喜桥喜欢每隔一周就去那里小住。什么也不做,只是在这个与市区隔绝的安静旅馆里看一会书,发一会呆。
喜桥完全没有想到唐翠芝会来,明明上个星期才来“视察”过,怎么着也要下周吧?所以当她推开门,看到沙发上被电视的亮光照得脸色忽黑忽白的唐翠芝,吓出了一身冷汗,继而庆幸,幸好没有留在旅馆过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夜不归宿这件事,在唐翠芝眼里,形同犯罪。年轻时的她,曾经在小镇里被人骂为“骚货”或者“荡妇”,再或“婊子”。在喜桥的少女时代,唐翠芝对喜桥近乎苛刻,如果喜桥不按时回家,唐翠芝会上天入地把她抓回来,关上窗户,压低了声音,审问喜桥是否是男人出去鬼混了?那个男人究竟是谁?有没有牵手?有没有接吻?甚至,有没有上床?喜桥有一次顶撞唐翠芝:你自己是什么人,就生出来什么女儿,你非要说我风骚,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横竖都是你生的!唐翠芝听了啪地一个巴掌打在喜桥脸上,那红红的五个手印子,像树叶一样印在了喜桥的脸上,好多天都没有消失。
这件事喜桥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所以当她与沙发上的唐翠芝视线相遇的时候,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又在脸上燃烧起来。喜桥觉得那一刻自己像一只老鼠,想立刻逃回江中鱼的怀抱里去。
“喜桥,你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又是谁的?”唐翠芝冷冷地问。
喜桥看到那两件橙黄色情侣泳衣,心脏一刹那飞离了身体。
“妈,您老人家没游过泳,也得认识泳衣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喜桥一边将包挂在衣架上,一边换了鞋,假装轻松地与唐翠芝说话。
“你别跟我装糊涂绕弯子!你也知道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这条泳裤究竟是谁的?你背着我在跟哪个男人厮混?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根本不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唐翠芝吐出这一堆话后,便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夏天寂静的夜里便传得格外远。喜桥第一反应不是去安慰唐翠芝,而是冲过去关窗户,谁知唐翠芝一把将她拉住,泼妇一般冲着窗外喊起来,“你嫌我丢人现眼是不是?我今天就从这里跳下去,我不想活了!”
喜桥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将在窗口故意探出半个身子的唐翠芝一把推下去,这样唐翠芝就再也不会来打扰她了,而她也可以放心地想和几个男人睡觉就和几个男人睡觉!人生不就是一场游戏吗,荒唐剧也好,浪漫剧也好,都逃不过这短短的六七十年。
她的手甚至开始向下移动,由唐翠芝的脖颈,滑到腰部。她闭上眼睛,心里的痛苦,翻江倒海般席卷而来。她想,杀了唐翠芝吧,杀了她,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