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桥将如何处理与唐翠芝的关系,当成这一段时间的大事来抓。她还特地将此事标在了记事本上,只写了五个字:干掉唐翠芝。喜桥完成某件事,喜欢用“干掉”两个字,所以解决掉唐翠芝给她带来的困扰,自然也可以用“干掉”,不过用江中鱼的话说,她这明显是弑母心理在作怪。
江中鱼这几天不知为何对喜桥的事情超出寻常地上心。得知喜桥在因唐翠芝而烦恼,他将旅馆交给服务生打理,特意跑到喜桥家里来给她安慰。喜桥其实不喜欢江中鱼掺和到她和唐翠芝中间来,总觉得这种俗事,永远都不想让江中鱼知道,再加上心里烦闷,说话难免刻薄了点,她看也不看沙发上的江中鱼,脱口而出道,“你到底是来宽慰我的身体的,还是宽慰你的身体的?”
江中鱼有几秒钟的沉默,喜桥正忙着写材料,根本无暇顾及他在这几秒钟的沉默里,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喜桥忽然对江中鱼失去了兴趣,而且潜意识里,还有想甩掉什么负担的感觉,究竟想甩掉什么呢?她又说不清楚。倒是江中鱼,放下手中的书,过来环抱住在电脑前忙碌的喜桥,又亲她一下,像个孩子一样哼哼起来,“宝贝,如果既能够慰藉你的精神,又能够舒展你的身体,我什么都愿意做。”
喜桥最受不了江中鱼这样孩子似的“哼哼”,这会引出她心里隐匿的母性。江中鱼的性格奇特,有时候,他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冲喜桥撒娇、求情,让她给他买礼物,或者答应他的种种要求;有时,他又与世无争,躲在那个上一任情人馈赠给他的旅馆里,不理世事,专心书画;有时,他又对金钱孜孜以求,欠一屁股债,并且虱子多了不怕痒,根本对此毫不着急,反而还想借更多的钱,来实现他所谓的将旅馆开遍全中国的桃花源理想。
喜桥有时觉得江中鱼能够吸引她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幼稚的理想主义,因为三十多岁的男人,很少能像他这样,不为世俗生活着急。但又有时候,喜桥觉得沉浸在理想中的江中鱼十分不靠谱。在最初的时候,有一个庄园一样的旅馆,又擅长诗词歌赋的浪漫江中鱼,在喜桥的眼中,是孩子一样真纯的男人。可是后来,随着她一点一点得知这个旅馆的来历,以及江中鱼为了装修这个旅馆而欠下的至今未还的三十多万,她就觉得江中鱼有点不靠谱了。这样的不靠谱,在遇到柳欢喜如此务实的结婚对象后,就更让喜桥对这段持续了三年的爱情生出了倦怠。
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江中鱼落在老旧墙壁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果那光源不是台灯,而是蜡烛,窗外的风吹过来,那影子一定会在墙壁上飘忽飞翔起来。小的时候,喜桥就喜欢看唐翠芝的影子在墙上这样飘动,像鬼魂一般。真奇怪,那时候的喜桥,一点都不害怕,好像唐翠芝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影子,她再也不会来折磨喜桥,不会无休止地抱怨指责父亲。喜桥不害怕鬼,从小就不怕,别的女孩晚上放了学,要打着手电筒才敢回家,而喜桥从来都是在黑暗里走回去,唐翠芝从未来接过她,喜桥也不需要。江中鱼轻吻喜桥的时候,喜桥脑子里想的全是唐翠芝。但江中鱼不管,继续用嘴唇和手在她的身体上雨点般轻触。起初,是零星雨点,后来是毛毛细雨,再后来,就成了密集的喘息急促的大雨。到最后,喜桥终于缴械投降,将唐翠芝抛诸脑后,甚至带着一点报复她的快感,任由江中鱼在黑暗中将她摔到沙发上,用近乎暴力的温柔与甜蜜啃咬她的肌肤,一路长驱直入,携她一起抵达天堂一般的快乐巅峰。
巨大的波浪过去之后,喜桥躺在江中鱼的怀里,带着一点羞涩,一边用指尖轻划着他的胸脯,一边轻声说:“知道吗,这是我感觉最好的一次,真的,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江中鱼吻一下她的双唇,胸有成竹道:“因为你心里在报复唐翠芝对你道德的禁锢与约束。”
喜桥听后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江中鱼不只是进入了她的身体,还潜入到了她的心里。他的眼睛,落在喜桥胸前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她饱满的乳房,还有里面那颗一直想要努力跳出一个无形圈套的心。或许喜桥可以跟世俗尘埃里的柳欢喜一同生活到老,可是,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刻懂得喜桥悲欢的,只有聪明的江中鱼。尽管,江中鱼很少参与喜桥的生活。这是喜桥第一次认清江中鱼于她的价值,认清她之所以能够容忍江中鱼借钱不还,容忍他对婚姻不想负责,容忍他从未准备娶喜桥或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容忍他将吃软饭认作是男人的一种荣耀,不过是因为,江中鱼能够解开喜桥心灵的困惑。而恰是这一点,让喜桥在庸常无边的生活中,觉得人生还有一盏台灯,这样照亮着她落在墙上的影子,让她不至于成为一团黑暗里的虚无的黑。
想清楚了这些,喜桥下意识的将温热的鱼一样光滑的身体,更紧地缠绕住了江中鱼。若在以前,江中鱼会迎合她的温存,但是这次,江中鱼只是咬了咬喜桥的鼻尖,温柔道:“傻瓜,主动给你妈打电话道歉,幽默地道歉,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来三次,再快递一些可以满足她虚荣心的礼物过去,不会超过半个月,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喜桥听了江中鱼的建议,决定打电话给唐翠芝道歉。反正唐翠芝看不见,不知道这边的喜桥正拿笔狠狠地在唐翠芝的名字上画着叉号,好像阎王殿翻看生死簿时,在某个人名字上做的标记。她只能借此发泄下心中愤懑,喜桥记得中学的时候,唐翠芝训她,她会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地写英语。唐翠芝不懂英语,根本不知道喜桥写下的是对她恶行的控诉,她甚至还因为喜桥这样的“用功”,而动了慈悲之心,放了喜桥一马。
喜桥选了周末无人打扰的晚上,猜测那时唐翠芝已经吃完了饭,收拾好了碗筷,并坐在电视机前,开始看冗长的韩剧,这才拨通了她的电话。喜桥做好了打三次电话唐翠芝才会接听的心理准备,所以在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时,她并没有觉得诧异,想着唐翠芝肯定已经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擦一下桌椅,一会儿开门听一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将电视机调来调去,她甚至可能将手机扔到一个角落里,任由那铃声无休无止地响下去。而在第二次打的时候,唐翠芝或许还会走到阳台上去,假装心平气和地给一盆盆的花浇水,却一不小心,将其中的一盆吊兰推到了楼下,差一点将某个路人的脑袋给砸开了瓢。
但是在第三次打的时候,忐忑不安的人,换成了喜桥自己。她既希望唐翠芝能够接听电话,哪怕骂她一通也好,又希望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听见这一次电话,甚至连未接来电也没有看到。可是,很不幸的是,唐翠芝的手机正在通话中。
喜桥忽然像侦探一样,对唐翠芝此刻在与谁通电话起了好奇心。唐翠芝平日是不喜欢跟人主动打电话的,都是别人打给她,好像她是慈禧太后,在电话这种小事上,也享有绝对的优越和骄傲。既然她不会主动给人打,那么除了喜桥和金小贝,谁又会主动打给给她呢?家里的那些亲戚,自从喜桥在省城工作以后,唐翠芝就不屑跟人家来往了,就像当年小姨搬到市里后就不屑跟唐翠芝来往一样。邻镇的那些亲戚,在姥姥姥爷去世后,也跟唐翠芝慢慢断了来往,除了一个姓赵名思航的有钱男人。
喜桥对这个叫赵思航的男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她猜测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的公子哥,但凡镇上漂亮点的女人都逃不过他的挑逗。他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轻浮和得意,再加上仗着自己父亲是老县长,那种倨傲更加深入骨肉。喜桥小的时候,唐翠芝经常回娘家,差不多一月一次,那时的唐翠芝恢复了好身材,虽然少了一丝少女的娇羞,却多了一份少妇才有的风情。当然,也或许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娇羞过,用小姨的话说,是“放荡惯了的”,顶多是风骚略略收敛,成了风情。
唐翠芝曾经在喜桥眼皮子底下,跟赵思航调过情。唐翠芝以为五六岁的喜桥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她不知道喜桥其实已经早熟到将唐翠芝的所有秘密“勾当”都一一记在心里了。她也记得唐翠芝风情万种地倚在墙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圈,脸上满是放纵与得意。那时的唐翠芝,在喜桥眼里,跟赵思航还真是很般配,都是一样的漫不经心、放肆浮夸,一副根本不将任何人的嘲讽与眼光放在眼里的轻慢与不屑。
喜桥记得一次她在河边采野花,无意中回头,看到赵思航将脑袋凑过去,吻在了唐翠芝的左脸颊上,唐翠芝竟然没有一丝羞愧,还放肆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唐翠芝就很奇怪地冷了脸,拉起喜桥,也不管后面赵思航的喊叫,就大踏步离开了。
那是一条环绕整个小镇的河,喜桥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和唐翠芝走到河对岸的时候,遇到了夏风。她在姥姥家最喜欢的就是夏风,夏风也喜欢她,每次见到她们,夏风不先跟唐翠芝打招呼,而是先将喜桥抱起来,旋转几圈才肯放下。喜桥对父亲的记忆里都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尤其是夏风将脸上的胡子用力扎着她脸蛋上的时候,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温暖,会让她留恋不舍,抱着他的脖子久久不肯放开。不过奇怪的是,唐翠芝似乎一点都不喜欢夏风,见了他甚至都会故意躲开了走,每次都是夏风主动跑过来,她才不得不停,不耐烦地等他和喜桥玩闹够了,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扭头就走,而喜桥要扭着脖子回头,直到夏风的影子模糊不清了,才将酸痛的脖子重新扭回来。
喜桥每次跟着唐翠芝坐车回镇上姥姥家,为的就是这个面容和善、长相也颇文艺的男人夏风。夏风在小镇上开了一家书店,这在九零年代初的小镇还是颇前卫的,只不过唐翠芝浮华,除了电影、时髦衣服和金钱能够吸引她,这种精神产品,对她毫无诱惑力。但对于喜桥来说,书无疑比糖果更具有魅力。为此夏风还专门进了许多小人书,以备喜桥去的时候,专门送给她看。唐翠芝对这些小人书常常嗤之以鼻,看也不看,就当垃圾一样塞到喜桥的小书包里。喜桥却已经懂得心疼,每次都重新拿出来,摆好了,抚平了,再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
喜桥始终不理解唐翠芝对夏风的态度,就像她其实也没有真正明白过唐翠芝对赵思航时而冷漠时而热情的态度一样。
不过这些已经成了过去,今天再次想起,实在是因为喜桥第一次意识到,自从一年前父亲去世后,她竟然很少关心过唐翠芝一个人在家里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孤独的时候,她又跟谁说话?是这个正在接听中的电话,让她重新从唐翠芝与她一样年轻过的岁月里,将那些男人们打捞上来,一一晾晒。
喜桥听到正在通话的声音,没有等到铃声结束,就自己挂断了。她想如果这个人是夏风,她倒是希望唐翠芝能够再多聊一会,如果是赵思航,那么还是尽快断掉的好。她偶然听唐翠芝说过,赵思航家境衰落,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风光,父亲打下的那些江山,到了他和他的儿子这里,差不多消耗殆尽。倒是夏风,借着那股子文艺劲,扩大了书店的规模,成了镇上所有文艺青年们买书必去的地方,甚至,他还买下了书店隔壁的一个小饭馆,打通了墙壁,开了一个小小的茶吧,买书的人站着累了,会到隔壁坐上片刻,要一杯茶,消磨掉半个下午。
唐翠芝提及他们两个的态度也稍稍有了变化。这样的变化让喜桥不屑,她想唐翠芝不过是看着夏风有了钱,而赵思航家境萧条了,才势利地改变了态度。喜桥曾经想跟唐翠芝要夏风的手机号码,却被唐翠芝一口拒绝,还声色俱厉地怀疑喜桥有什么秘密想要打探。其实能有什么秘密呢?喜桥不过是想跟夏风叙叙旧,聊聊儿时的那些往事。如果年少时有两个男人对她影响深远,那么除了父亲,就应该是夏风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金小贝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喜桥如临大敌般正襟危坐,轻咳两声,而后接通了金小贝的电话。
金小贝依然不称呼喜桥为姐姐,开口就是指责道:“你半夜三更给妈打电话干吗?存心打扰她休息吗?”
喜桥每次听金小贝说话,都觉得他是男版唐翠芝,那种刻薄和尖酸,像是直接从唐翠芝身上扒下来,套在了金小贝的身上。她甚至有时担心,究竟谁会嫁给金小贝,如果他找一个和唐翠芝一样脾性的女人,那么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每日都会有好戏上演吧?喜桥还很“恶毒”地希望金小贝会找个这样凶神恶煞的女人做老婆,那么,到时候主要家庭的矛盾就转移到了婆媳之间,而不是如今的母女之间。
不等喜桥回答他的问题,金小贝又扔过来一颗炸弹,“你要是没忘本,就回家看一看,你都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吧?当然,你要是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家,这话就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