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桥哭笑不得,但也不愿意过多给金小贝解释。喜桥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即便是她和金小贝来自同一个子宫,也还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所以她只语气平静地回复金小贝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金小贝原本希望喜桥跟他大吵一番,他们姐弟两个从小就是冤家,喜桥这个姐姐,从来没有因为大金小贝七八岁而让着这个弟弟,过去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懒惰、自私、懦弱、虚荣。反倒是年龄愈大,开始变得愈加沉默,收敛了昔日的锋芒,所以此刻金小贝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有点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到金小贝的沉默,喜桥又补了一句,“不早了,你也休息吧,我明天再给妈打电话。”
金小贝也觉得无趣,丢下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喜桥举着手机,停了片刻才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喜桥心里纠结,又过了两天,才再一次给唐翠芝打了电话,这回唐翠芝倒是爽快地接了电话,喜桥心里紧张得要命,但还得假装一切已经烟消云散的样子,很轻松地问唐翠芝是否吃过午饭。
唐翠芝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能吃下饭去吗?你将我锁在房间里不算,连我的死活也不管!金喜桥,我算是白养你了,你以后别叫我妈!”
喜桥赶紧道歉:“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您老人家就多包容嘛,您要是气坏了身子我可怎么办。”
唐翠芝的高嗓门差点将喜桥手里的手机给震掉,“别给我事后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家,想早早地扔下我,一个人过多省心啊,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白了,你就把我像抹布一样扔了,你他妈的狼心狗肺!”
唐翠芝骂人永远不会有词穷的时候,喜桥觉得她可以去当一个作家了,那些变幻无穷的词语,不仅不会枯竭,还永不重复。她的肚子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词语库,一个键按下去,就如电脑一般,会自动生成无穷无尽的骂词。
这还不算,唐翠芝又发挥起她嚎啕大哭的本领来。喜桥将手机远离耳朵,听着那哭声变幻着调子,嚎叫着从喇叭里传出来,简直担心楼下那个多事的老太太会突然跑上来,控告她打扰她午休。
唐翠芝骂人不会词穷,但是哭却会哭累的。她的嗓音很快就减弱下去,而且在没有减弱到有气无力之前,唐翠芝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很果断地将电话给挂断了。喜桥听见话筒里“啪”的一声,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至少让唐翠芝发泄完了内心的愤怒,这第一个回合,算是告一段落。
上次去见李响,喜桥没有怎么在意她说的那个“很听话很乖也很惹人喜欢”的九零后小男生,但因为金小贝的电话,喜桥倒是忽然想见见这个和金小贝差不多年龄的小男生,究竟是怎么吸引住李响这个文艺少妇的。
李响将她小秘密透漏给喜桥之后,便像一粒冲破了坚实土壤的种子,见着了天日,得着了雨露,呼啦啦地疯长开了。李响跟喜桥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更大胆,更开放,只要想做,就立马实践。当初在报社实习,看上了当时的上司王浩天,李响二话不说,连情书也懒得写,就在报社食堂里,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告诉他,她爱上他了,王浩天当时正在用纸巾擦嘴,牙齿上还沾着一小块西红柿皮,他当场愣住,不知道这个被他忽略了的姑娘,怎么就像撒欢的小狗似的,忽然间在人群里发了疯。当然最后王浩天成功被李响追到了手,但是婚姻生活开始没多久呢,李响就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九零后小男生。
用李响的话说,这其实不叫移情别恋,这只是像喝水一样,天天喝凉白开,自然能解渴,可是偶尔喝一杯可乐或者橙汁换换口味,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吧?这个逻辑在喜桥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放在李响身上就很正常了。喜桥早已习惯了李响一惊一乍似的做事方式,如果喜桥的人生是一条向着大海流去的小河,那么李响的人生则是一条落差巨大的瀑布,永远都在轰隆隆的巨响之中。
两人倒不愧是大学时共同追过一个男生的战友,隔着再远的距离也能心心相通。两人几乎是同时拨打了对方的手机,商量的结果是李响带着九零后小男生来喜桥家里小聚。李响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喜桥才想起来问她,“那个小男生叫什么名字?”李响甜蜜一笑,“林小由,我亲爱的由由。”
喜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房间,又去楼下小卖铺里买了些水果、饮料,而后在她从江中鱼旅馆里“敲诈”来的一个老唱片里挑出一张爵士乐,还半掩了窗帘,打开沙发旁边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制造出一点李响喜欢的情调来。
喜桥还没有坐下来喝一口咖啡,李响就带着林小由到了。打开门看到林小由的瞬间,喜桥觉得有一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青涩的男孩。
林小由的确是个惹人怜爱的男孩。喜桥总觉得“惹人怜爱”像是不怀好意的老女人才会用的词语,似乎林小由是一只小宠物狗,或者猫咪,可以让孤独的无人陪伴的老女人们,抱在怀里,借此慰藉取暖。喜桥将一个金桔放到林小由手中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那种只有青春才会有的柔软与温暖,让人心动。而他眸子里溪水一样的清亮和纯真,亦是进入社会几年的喜桥和李响早已丢失的美好。喜桥就是借那一只金桔,懂得了李响所要追求的,并不是林小由这一个男孩,而是对自己生下孩子后,完全消失殆尽的青春的缅怀。这种缅怀,大约跟四十岁的男人们喜欢二十岁的小女孩在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林小由笑的样子,像一汪蜜一样,连喜桥这样对小男生不感兴趣的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变成一只蜜蜂,过去啄上一口,更别说李响这等“色女”了,谈笑间李响就在林小由的笑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被喜桥看到这一幕,林小由有些羞涩。李响用手指刮刮他的鼻尖,逗他,“小傻瓜,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了,还害羞!”
喜桥忽然有些不安,甚至生出一丝丝的罪恶感,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做,可是看着李响沉浸在林小由年轻的身体里无法自拔时,她还是对李响的丈夫王浩天,以及对全心全意服侍李响的老太太,生出愧疚。林小由明显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男孩,但或许是当着喜桥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两个女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享受这难得的快乐时光,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喜桥听到铃声,以为是送报纸走错了门的,或者是发广告宣传单的,没有多想便打开了门。
见到门外柳欢喜的时候,喜桥脸上因为李响的一个黄色笑话而逗出的笑还没完全散去。柳欢喜被她轻松的表情而吸引,探进半个脑袋来,笑道:“让我看看你在开心什么。”他其实是开玩笑的,喜桥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来“查岗”或者窥视什么。但在柳欢喜的视线落在林小由的身上时,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尴尬复杂起来。因为,在那一刻,李响正将一粒剥好的干果送进林小由的口中,而她的另一只胳膊还亲密地挎着林小由的臂弯。
喜桥的尴尬,当然来自于此。但柳欢喜脸上的表情,则从简单的尴尬变为疑惑,然后是冰冷。而那被两个人注视着的林小由则同样表情复杂,也就在那一刻,喜桥的脑子里忽然清晰地回忆起,在一个月前,她曾经在柳欢喜的QQ空间里看到过林小由的照片!她终于明白为何第一眼看到林小由时觉得似曾相识。
是林小由先甩开李响,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向柳欢喜问的好:“柳……柳大哥……您……您怎么来了。”
柳欢喜到底还是一个克制内敛的男人,当着喜桥的面,并没有当场发火,“我来找你喜桥姐姐有一些事,你们先玩吧,我改天再来。”
说完这句,柳欢喜便将脑袋缩回了门外,喜桥百口莫辩,想要解释,又怕越抹越黑,只能红着脸虚掩了门,悄声道:“过两天我去你那里,今天实在是不方便说话。”
柳欢喜笑笑,“我知道你不方便,抱歉打扰了你。”
喜桥反而着急起来,“该抱歉的是我,过两天我再给你说这件事,我想……你会懂的。”喜桥没有用“我相信”,是因为她真的不能够确定,保守的柳欢喜是否真的会理解比李响足足小了十岁的林小由对李响姐姐般的爱恋,以及李响对林小由美好青春的眷恋。
喜桥现在觉得自己像夹心饼干里的奶酪,两边的饼干,都离她而去,她被太阳给烤焦了,面粉一样扑簌簌地散落到地上,找不到那种聚拢在某个角落里的踏实感,焦灼感像蚂蚁一样排队向她袭来。她不知道如何跟柳欢喜解释发生在她家里的一切,而李响本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根本不需要解释。旁边的陆枚探过头来,好心却又带着打探隐私的好奇问道:“喜桥,今天看上去脸色不好,跟谁吵架了?老妈,还是哪个男人?”
喜桥立刻带着自我保护的语气否定道:“哪有什么男人?还不是我妈的唠叨惹我烦心!”
陆枚立刻好意劝说道:“跟自己老妈生气一点都不值得,因为你永远无法打败她,如果真的打败了,跟她断了交,反而是你输了,你一辈子都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看开点,你还没结婚呢,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催促你结婚找对象而已,等以后有了孩子,找她来看孙子,那时候闹出的事可比现在的三倍还多!现在啊,她是催你结婚,到时候啊,她是逼你离婚呢!”
喜桥虽然不喜欢陆枚这种八卦的热情劲,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四十岁的女人历经过这一切之后,的确说得很有道理,她想起刚来单位那一阵,陆枚就经常因为婆婆和老妈的矛盾,在办公室里抱怨不休,搞得喜桥一度对结婚失去了兴趣。
但喜桥还是不喜欢让陆枚继续打探下去,只好及时打住,“陆大姐,谢谢你的建议,看来跟老妈斗,我还得修炼几年,哦,对了,领导要的那份稿子,我写完了,你现在帮我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陆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接过稿子就带上眼镜看了起来。而喜桥则重新缩回到沙发里去,只是,这一次,她是在想晚上该给唐翠芝打电话说些什么。
喜桥想了一下午好话,在接通唐翠芝电话的时候,就全失了效。因为唐翠芝上来就给了她一通训斥,“你倒是混得人模狗样有吃有喝了,你弟弟金小贝的死活你问都不问!我在家里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是个没用的人,你弟弟这么小,你就撒手不管,他好歹是你亲弟弟吧?!”
喜桥有些纳闷,不知道唐翠芝这一通扫射究竟源自何处,她最近好像没有招惹金小贝啊!喜桥尽量小心翼翼道:“妈,金小贝出什么事情了?您尽管告诉我,我这当姐姐的,就是豁出命去,也心甘情愿!”
喜桥觉得自己这一番表白,相当悲壮,也相当矫情,她自己听了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不过这话倒是对唐翠芝有用,唐翠芝就喜欢别人说好话给她听,哪怕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她也听着顺耳,觉得欣慰。唐翠芝因喜桥一通保证,语气明显松了下去,“你别假装糊涂,小贝上午给你发了短信,你一个字都不回复他,你到底是不愿意帮忙,还是根本就不能帮?”
喜桥吓了一跳,赶紧看手机短信,这才发现因为上午工作太忙,无意中看了一眼金小贝的短信,脑子里连过也没过就给忽略掉了。金小贝的短信里,只有一句话:暑假之后我打算去省城实习,你尽快帮我联系实习的单位吧。
这听起来不像是求人办事,而更像是命令。习惯了金小贝和唐翠芝轮流下达命令的喜桥,虽然看了这条连姐姐也不称呼的短信后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赶紧给唐翠芝澄清事实,“妈,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手机调成了震动,真的没有看到金小贝的短信,否则,我肯定会也不开,立马给他回复。”
唐翠芝哼了一声,“说得比唱得好听,回复再快有什么用?你能帮他找到实习地方,让他定下心来工作才是真对他好!”
这一重大责任,哐当一声落在喜桥肩膀上,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体。喜桥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初她帮金小贝选定专业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唐翠芝和金小贝觉得既然是喜桥帮金小贝定了中文系这样大而空的专业,那么她就有义务给他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否则,当初不如让金小贝去学习一门技术。为了这个专业,金小贝跟喜桥吵过不止一次,可是他完全忘记自己当初那点分数,除了在一个三流的专科学院学习中文,并不能找到什么热门的技术类专业。对自己不利的这些因素,金小贝和唐翠芝当然毫无例外地给忽略掉,只将这个重担理直气壮地压给了喜桥。
想到这些,喜桥觉得人活着真累,或者说,是她活着真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女孩子都想嫁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男人了,大约她们都像她这样,身后有无休无止的烦恼,逼迫着自己,不得不向那些可以减轻自己负担的男人走去。
只是这些她全都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说出来的,却是轻松的一句安慰,“妈,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放在心上的,争取尽快帮他搞定,到九月份还有一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唐翠芝完全忘了自己跟喜桥之间因为情侣泳衣而引发的矛盾,但凡涉及到金小贝,喜桥和唐翠芝之间的矛盾,便自动撤退到后面,成为背景幕上可有可无的一块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