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丽被回忆搞得头昏脑涨,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想了这么多,可关于未来,还是没有想法。孩子已经没有了,她甚至不知这小小骨肉的存在,他就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回到另一个世界。
弃“儿”不舍,这一定是说天底下的娘。那小小的孩子连面都没见过,林晓丽就可以为他哭湿半个枕头。陈曦这个当爹的,却在重症监护室里睡大觉,无动于衷。她把枕头换了个面,强迫自己进入睡眠,无论未来是怎样,都需要一个好身体,她已经没有陈曦可以依靠了。
让我来疼疼你
眼皮合上,殚精竭虑后的疲劳让林晓丽昏昏欲睡,她进入一段浅浅的无梦睡眠。不过才两三分钟,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很不舒服。
“林小姐,林小姐。”这声音很粗,让人听起来浑身不舒服。
谁这么讨厌,打扰人家休息。林晓丽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一颗闪亮的大光头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提着个包,郑重其事的样子。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男人倒是不理会林晓丽对他厌恶的表情,自顾自地掏出一张名片,“我是保险公司理赔部的,您和您爱人的保单就是我负责跟进。”
“是你呀,谢谢你们公司,没有你们,我们住院不会这么顺利。”听清了对方身份,林晓丽意识到这是个应该好好感谢的人,也应该好好对待的人,将来陈曦的医药费全得靠他。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光头佬扶了扶眼镜,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林小姐,其实我已经来过两次了,有些问题想问您。”
“您尽管说,配合你们的工作也是应该的。”林晓丽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
“是这样的,问题可能有些冒昧,还请您不要见怪。”光头佬问题没说,先笑笑。
“没事,您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林晓丽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把背挺直了些。
“车祸发生后,我们的人在第一时间接到了医院方面的电话通知。我赶到后,发现您身边的包里放着一整套个人资料,从户口簿、身份证到房产证,还有我们保险公司的资料。按照普通人的生活习惯,这些东西都不会随身携带,请问事发当天,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光头佬很职业地说着。
“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吗?”林晓丽的头又疼了起来,她开始讨厌这个人。
“恐怕是的。您可能不了解,我们保险公司经常会遇到一些恶意敲诈,还有恶意骗保的事情。虽然当天的车祸被交警判为意外,但是我们认为,还是再跟您做进一步的了解比较妥当。”光头佬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那你听清楚了,事发当天,我要跟我老公去离婚。”林晓丽盯着光头佬,严肃地说。
“离婚?”光头佬有些意外。
“没错,离婚。”林晓丽肯定地点点头。
“看来你们这婚离得还挺是时候。”光头佬挑挑眉毛,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林晓丽没听清。
“没什么,我会把这事写进我的报告。谢谢您的配合,我们会继续为您和您的爱人提供医疗保障。”光头佬冲林晓丽鞠了个躬,不知是不是职业习惯,动作幅度很大,几乎九十度了,林晓丽觉得他就像在进行遗体告别。
光头佬走了,走廊里传来他跟医生的交谈,陈曦的病情,似乎并不乐观,只是从今天起病情稳定了一些,按照这个状态,过两天就可以转入特护病房,不用再待在重症监护室。听着光头佬的脚步声消失,林晓丽这才松了口气,要不是当初陈曦省吃俭用也要买保险,现在她就是哭死也来不及。这家伙,难道他就知道自己会遭这么大的难吗?现在人虽然没死,但也算半只脚踏进阎罗王的地界了,万一真的一辈子醒不过来,跟死也没多大差别。
医药费的事刚刚不用操心,林晓丽却意识到新问题:在陈曦苏醒之前,这婚怕是真的离不成了。也罢,朱狐狸肯定会知难而退,这种情况下靠得住的人只有老婆,赶明儿陈曦出了重症监护室,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一定得把这事儿说给他听,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下午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告诉林晓丽,陈曦的状况开始稳定,就算是出了特护病房,也可以继续留在医院进行一系列的康复治疗,高压氧,经络导平,对他的病情都有好处,还可以做定期的脑电图,检查病情;另外林晓丽的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特意交代,林晓丽出院后也要请她常来照顾陈曦,为陈曦翻身和按摩,护工太忙,顾不过来,万一身上长了褥疮会很麻烦;另外还要多跟他说话,许多植物人苏醒都是靠着家人的不懈努力才成功的。
医生特意加重了“不懈努力”这四个字,并且盯着林晓丽看了又看。医生是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教授,姓秦,大概是见多了生生死死,一双眼睛格外锐利,牢牢盯紧林晓丽。
“你们还年轻,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确定病人什么时候会苏醒,可能要照顾他好几年,还可能要照顾他一辈子。如果连你们做家属的也放弃,那苏醒的希望就很渺茫了。”秦医生收回目光,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我作为过来人啰唆两句,做夫妻不仅要能同甘也要能共苦。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试试吧,万一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再选择离婚。像你们这样有保险公司负责费用,可以委托我们医院全权照顾。”
林晓丽恍惚地走出诊室,忘了有没有跟秦医生道别,听到秦医生那些话时,她脑子里跳出各种画面:某家属冒着风雨送来热饭热菜,某家属满头大汗地搀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病人去上厕所,某家属每天在家和医院之间奔波……起先这个某家属身影是模糊的,到后来渐渐地变成了林晓丽。林晓丽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可能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想将这些画面驱散,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难不成真要害我一辈子!”
林晓丽找了个座机,打电话给陈曦的老爸陈维明,这次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开场白,径直把陈曦变成植物人的事通知了公公。和以往一样,公公听说后很是震惊,但并没有表示马上就过来,也没有说要带钱来,甚至都没有安慰林晓丽。
挂断电话,林晓丽觉得公公跟陈曦之间的感情问题,不是一般的大。虽然以前她也听公公说过他十八岁就离开家当兵了,家里半点没照顾过,白手起家,所以陈曦满了十八岁也要靠自己,不能靠家长。但眼前这种情况跟靠不靠家里根本两回事,公公的态度就好像出事的根本不是他老陈家的人,而是个普通朋友,甚至交情一般的同事。也许其中有隐情,林晓丽也打听过多次,但陈曦每次不是转移话题就是刻意回避,最后她只好放弃。
话说,林晓丽跟陈曦之间第一次为钱吵架,就是因为公婆,这是林晓丽心头隐藏最深却又最忌讳的伤疤。
那还是林晓丽从娘家偷跑出来,准备跟陈曦结婚的时候,小两口穷得叮当响,于是林晓丽提出来,能不能让公公家支援点。按照林晓丽娘家那边的老规矩,男方家里在结婚时应该出一笔彩礼钱,一来是好彩头,二来也能帮小两口解决一点现实问题。
就是这个在林晓丽看来合情合理的要求,却被陈曦质疑。“爸爸可能不肯拿钱,反正我们也不是为了钱而结婚的,何必跟人家一样,那么俗气呢?”
“谁家娶媳妇不花点钱?我们已经不摆酒了,就领个证,总该得到家里人的同意不是?在我们老家,除了彩礼,婆家还要给置办全套金首饰,我连个像样的戒指也没有,这样也肯跟你结婚,这是图钱吗?这是俗气吗?我要真俗,就不会选择你,而是跟蒋大力在一起!”林晓丽气得够呛,她放弃家人选择了这个男人,可他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你对蒋大力就是念念不忘。这婚我们不结了,你去找蒋大力吧!”陈曦最忌讳蒋大力,林晓丽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两口为此陷入一连半个月的冷战,婚事差点就黄了。后来还是陈曦单膝跪地道歉兼再次求婚,好不容易才把林晓丽哄开心。尽管如此,彩礼钱还是没能要到,陈曦坦诚跟父亲谈过这个问题,最终被拒绝了。公公的腔调一如往常,说自己离开老家后,两次结婚都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全凭自己的努力,一样把陈曦养育到这么大。
除了白手起家要靠自己的理论,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林晓丽一直认为是公公对自己不满意,不想要自己这个媳妇。当时她想,结婚后是自己跟陈曦过日子,又不要跟公公住在一起,他们不满意就不满意吧,不给钱也就算了,地球没了谁都一样转。
公公对林晓丽的态度,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事实上缺乏家人的支持,日子还能继续下去,却总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每当看到身边其他同龄人,有父母公婆精神上的嘘寒问暖,经济上的无私资助,林晓丽的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婆家指望不上,林晓丽只好每天拿盒饭填肚子,晚上饿了也只能吃泡面。同病房的病人家属给送来热腾腾的鸡汤鱼汤排骨汤,每顿不重样,林晓丽看得直咽口水,却没这个条件,每到饭点就躲出去吃医院食堂那十块钱一份寡盐少油的盒饭。保险公司只负责医药费,并不负责他们的生活费,林晓丽的卡里只有三四千块钱,交完这个月的房贷,就剩不了几个大子,日子还长,不省着点不行。护士都觉得她可怜,怎么说她也刚刚流产,这算是坐小月子,顿顿盒饭对身体太不好了。可林晓丽的娘家人都远在千里之外,当初为了跟陈曦结婚,她又跟妈妈闹翻了,就算妈妈在这个城市,她也没脸去见。林晓丽独自煎熬着,度过了两天住院期。
临到她出院这天,正好陈曦脱离危险,转入特护病房,可以自由探视了。林晓丽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几天前还让她恨不能千刀万剐的男人,脸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被单下没穿裤子,只包了个成人纸尿裤,手脚冰凉。护士说所有植物人因为大小便失禁,不分男女都不穿裤子,只包纸尿裤,便于清理。
即便包着纸尿裤,陈曦看起来也不丑,他的面容甚至显得格外沉静,好像传说中被魔法困住的王子,仿佛只要公主一吻就能苏醒。这个肉麻的比喻很快被林晓丽自己给否定了,哪有穷得叮当响还在外头搞小三的王子。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现在这个罪有应得的人已经被命运女神给镇压了。
“混蛋!王八蛋!你怎么不去死!”林晓丽终于开口了,憋了这么多天,陈曦始终对她不理不睬不吭气,现在趁他不能开口,正好骂个痛快!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和护士,这两句骂人的话一出口,就像两颗石头掉进了井里,悄无声息,不过林晓丽却有种说不出的快活,满肚子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方式,她毫无顾忌地骂开了,用上了许多她从来没说过的词,还有从网上学来的全国各地的脏话,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解恨骂什么,完全不必顾忌形象,那些词就像早就在她身体里存在了,如喷泉般一涌而出。她双手叉腰气运丹田,越骂越有种通体舒泰的畅快。
怪只怪词汇量太少,林晓丽只骂了一小会儿,就没词了。刚来劲儿,她还没解气呢,接下来怎么办?林晓丽想了想,语言刺激的力量太小,不如肉体刺激吧。她先是掐,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拈住一小块皮肉往死里用力。这种掐法只是剧痛,不伤皮肉和神经。林晓丽咬牙切齿地用力,一个地方红了再换一个地方,陈曦的手上腿上,很快就被掐红了好几处。
如果是正常人,早就被这皮肉之苦给弄得叫苦不迭了,可陈曦却感觉不到半点,依然睡得那么香。林晓丽又来气了,你要不醒,我可得倒霉一辈子了,她边掐边骂:“我让你装!我让你偷懒!你以为装死就能不离婚了?别妄想了,非让你起来不可。”
林晓丽改变了策略,她开始用几根头发的发梢挠陈曦的脚底板,挠完左边挠右边,可陈曦还是无动于衷。林晓丽看着陈曦已经恢复正常肤色的脖子,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枚刺眼吻痕的样子。姓陈的,让我好好疼疼你,我要你知道背叛我的代价!
反正这些酷刑医生也不会用到,说不定能把这个混蛋催醒,要是他真的醒过来,谢谢还来不及,绝不会怪自己。林晓丽这么想着,就下重手了,一勺滚烫的开水滴在陈曦的脚上,那儿的皮肤立马变红,可陈曦连哼都没哼一声。
出手的瞬间,林晓丽立刻就后悔了,这么干是乘人之危,自己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仁咱不能不义。换个角度来说,万一植物人的是她,陈曦是否也会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自己?不管怎么说,在没正式离婚之前他都是自己的丈夫。
林晓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疚不已,赶紧把毛巾用凉水打湿,敷在刚才烫红的地方,可是已经晚了,一颗亮晶晶的水泡鼓了起来,林晓丽心里不是滋味,凑近陈曦耳边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