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无孝子,老话是有根据的。生病这种事,最能考验感情。病中产生的东西全都是最脏的,鼻涕,各种颜色的脓液,还有呕吐物,以及臭烘烘的大小便,林晓丽光是想想也觉得有些恶心。不仅如此,这还意味着家里的所有重担,原本两个人的责任,都得她一个人来扛。别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就是某些父母,也不一定能坚持照顾患病在床的亲生子女。乘人之危离婚,林晓丽干不出这种事,可拖着植物人老公过一辈子,绝对比寡妇还惨。人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多少有个盼头,她怕是连盼头都没了。寡妇还可以再嫁,她非但不能改嫁,还得守一辈子活寡。
明明是去离婚的,偏偏半路碰上这档子天灾人祸,那个炸雷早不炸晚不炸,偏偏诞生在他们就要通过十字路口的关键时刻,哪怕早半分钟,或者十秒,这事也撞不上自己。如果是已经离完婚了多好,就算意外发生在离完婚回来的路上,就算陈曦再也醒不来,也不关她的事,这是他的报应。老天爷惩罚他辜负自己,惩罚他在外头搞小三,林晓丽会欣喜若狂高兴还来不及。可天不遂人愿,偏偏在婚没有离成的时候出这么大的事。
老天爷,你这不是坑人嘛!林晓丽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
小护士还以为林晓丽是为爱人而伤心,正打算拍拍林晓丽的肩安慰几句,没想到她忽然叫了起来:“姓陈的,你害了我十年还不够,还要害我一辈子!”林晓丽一拳砸在玻璃墙上,吓得小护士赶紧把她拉开。“不许闹,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
林晓丽在床上呆坐到天亮,她脑子里就像录像带卡带一样,反复出现撞车时的那一幕,意外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时间思考,陈曦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自己,那个保护林晓丽的动作越是回忆,越是可疑。莫非他还爱自己?恋爱三年,结婚七年,一共十年,没有了爱情还有亲情,不管怎么说,毕竟在关键时刻他救了自己一命。
清晨护士们交班,林晓丽的静脉输液也终于结束了,她穿过半条走廊去重症监护室那边,再看看陈曦。不知道那些胃管鼻管导尿管插起来疼不疼,林晓丽眼前忽然闪出一个画面,如果不是陈曦保护了自己,现在躺在这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就是她。
心里某个早就变得麻木僵硬的地方,忽然敏感起来。但是很快,这种敏感被林晓丽成功地扼制住。这是因为林晓丽看到了陈曦的脖子,就在侧颈上靠近喉结的地方,那枚已经变成浅棕色的吻痕依然刺眼,简直就是个蓄意挑衅的图章。那就是另一个女人侵占了陈曦身体的证明,连章都盖了,他们之间肯定上过床。
哼,这个混蛋肯定不知道他保护林晓丽的后果会变成这样。是时候看清楚真相了,他那样救自己一定是出于内疚,是他出轨在先对不起林晓丽,是他于心有愧。这么一想,陈曦救自己的动机就不纯粹了,林晓丽似乎欠陈曦的人情指数大幅下降,她的心理平衡了。有小三的男人,人人得而诛之,啊呸!林晓丽在心里狠狠地啐了陈曦一口,果断转身,去为自己买份热乎乎的早点,填充饿了两天的肚子。
路人们不知怎么回事,都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她。林晓丽以为是自己没梳头发没洗脸,管他的,这身病号服就是最好的理由,姐不拘小节。林晓丽大咧咧地走自己的路,朝着医院对面的早点摊走去。就在付早点钱时,林晓丽想起一个迫在眉睫最最重要的问题:钱!
虽说医药费有保险公司赔偿,可生活费呢?房贷呢?还欠银行十八年的房屋贷款,每月得还一千八。
这一千八百块钱绝对欠不得,欠上一个月,就会收到银行的催款通知书。欠上两个月,就会接到银行信贷科打来的电话。欠上三个月,就等着收律师信吧。欠上四个月,已经可以准备收拾铺盖卷搬家了。银行会把房子收回去拍卖,房产证就不跟自己姓了,之前的首期和辛苦缴了几年的月供就算白瞎了,还得搭上装修买家具的钱。除此之外,还会被列入央行黑名单,严重影响个人信用,将来再买车买房,贷款都甭想了。
陈曦变成这样,短期内肯定不能工作了,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靠林晓丽开网店那点可怜巴巴的收入,只够交水电费的,哪里够得上吃饭。林晓丽越想越害怕,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甜丝丝嫩生生的豆腐脑喝进嘴,却味如嚼蜡,林晓丽仿佛看到自己被赶出那个苦心营造的小家,无处可去的悲惨画面。
当机立断,林晓丽决定给陈曦的父亲打个电话,自己可不能像陈曦那么窝囊,什么都不敢争取,儿子出事老爸帮忙天经地义。虽说公公对自己并不热情,对儿子也格外冷淡,但老陈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老子不帮他帮谁。
越想越对头,林晓丽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好好跟公公说陈曦的事。为了不太刺激老人,她还把开场白好好构思了一番,先不说陈曦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只让公公先来看看,然后再把情况跟他讲清楚,相信老人家也不会一点忙都不帮。林晓丽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临门一脚才发现,手机因为放了两天,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老天爷要打击人的时候,从不留面子。
林晓丽刚回到病房,就碰到了来巡房的医生,她听到了一个更有杀伤力的噩耗: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孩子?我怀孕了?林晓丽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这才发现隐痛的发源地在小腹,而且,内裤里也有不舒服的感觉。等到她掀起病号服往后头一看,这才发现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林晓丽的脸刷地红了,原来刚才路人们盯着自己看是因为这个。好心的护士送来半包卫生巾和干净的病号服,交代她要坐好小月子,不然将来会多不少麻烦。
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告诉林晓丽,她进院的第一天就做了脑部CT和核磁共振,还好没有脑震荡也没有淤血,除了流产就只有腿上一点外伤,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出院前会再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查,反正是保险公司负责费用,再查一遍放心。医生还特意交代她不要吃生冷和辛辣的食物,不要着凉,多多休息,让家人准备些有营养的东西补补。
林晓丽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里嗡嗡的,就像有一窝蜜蜂在折腾,脑子也濒临死机状态,自打她睁开眼,一切都变了,现在孩子又没了,这已经超出了她的经验范畴。医生走后,她神不守舍地去卫生间把脏衣服给换下来,这点活动量都仿佛耗尽了她体内的所有精力,她甚至都坐不稳了,得躺着才行。
现在是什么状况?林晓丽告诉自己得理清头绪,搞清这坏到不能再坏的现状,然后才能想出对策。
离婚前的一夜情
归根结底,意外的发生还是因为离婚。要不是离婚,那个时间陈曦还在公司上班,根本不会出现在车祸现场,林晓丽也会在家里打理网店生意,顺便闲逛八卦论坛。再追根溯源,要不是忽然冒出个小三,要不是朱狐狸猖狂到要在陈曦身上留下战绩来挑衅,林晓丽也不会下决心要离婚。说到底,朱狐狸才是倒霉的根源,可现在,朱狐狸甚至都没出手,林晓丽却被害惨了。
关于那个孩子,其实是在离婚这个问题正式摆上日程后,林晓丽对自己的一个考验。毕竟跟了陈曦十年,从内心来讲,她对陈曦是有感情的,虽然现在恨他跟朱薇搞婚外情,更恨他甚至不肯给她一个解释,但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什么纪念都不留就离婚。
自从林晓丽说过关于房产如何分配之后,她每天都会想出新的关于财产分配的细节来讨论。陈曦也还回家,但他从不发表意见,听凭林晓丽一个人把车子房子甚至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做了规划。林晓丽把这当成了默认,理由当然是他心虚,正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所以才愿意放弃那么多属于他的东西。
陈曦越是默不作声,林晓丽越是想再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金银珠宝陈曦是没有的,钱,陈曦也没有多少。这些东西就算有,林晓丽也不稀罕,最后,她想到了孩子。
凭良心说,陈曦的外形很不错,人也算聪明,否则当年林晓丽不会看上他,朱狐狸也不会看上他。林晓丽也算是秀外慧中,只不过被多年的宅娘生涯消磨得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有一个属于他俩DNA的孩子,一直是她盼望的事。
结婚这几年来,因为房子太小,经济条件有限,一直没把这事列入议事日程,事情就这么耽误了。要是再不试试,离婚后就连最后一小坨机会也没有了。就试一次,怀上了就生,就当是陈曦留给自己的纪念品,当单亲妈妈也行。
林晓丽想得很远,离婚后她会离开长沙回老家温州,祈求母亲的原谅。在娘家,她同样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还会带着只属于她的孩子,将来可以告诉孩子,他父亲是个多么混蛋的男人。有孩子在身边,帮她一起骂骂陈曦和朱狐狸,日子也会过得好些。
林晓丽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她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开了瓶不错的葡萄酒,还特意熄灯,点燃蜡烛。家里好久不曾搞得这样温馨,陈曦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见到这一幕,立刻泛出笑容。那久违的表情让林晓丽心头一暖,不过她很快就提醒自己,别以为我这就原谅你了,没那么容易。她狠着心说,咱们同学一场夫妻七年,也算有缘,今天这顿就算是分手晚宴,好聚好散。
陈曦变得很沮丧,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林晓丽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就是要他喝酒,不喝醉了怎么好上床。林晓丽脸皮薄,自己提出离婚还跟人家上床,就算对方是陈曦也怕他笑话,所以把他灌醉了才是正经。
女人有心要灌醉一个男人,比男人灌醉女人容易得多。更何况陈曦本就酒量浅,一喝就脸红,属于一杯倒的那种菜鸟,那瓶酒被陈曦喝掉了大半,他很快就醉倒在床上。趁着他尚未完全昏睡,林晓丽扒光了他的衣服,看着那熟悉的身体被酒精染红,弓着背活像只熟透的虾。林晓丽居然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这个男人以后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不能便宜那个狐狸精。
这么一想,林晓丽就来了气力,把这个体重堪比自己两倍的大男人给翻过身子,一抬腿骑在了他身上。老夫老妻,她知道他的敏感带在哪,也知道他喜欢怎样的方式。轻而易举挑起欲望,再小心翼翼地煽风点火,让那点欲望膨胀再膨胀,她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夜的回忆。
林晓丽颠簸着自己,忽然想起,最近两年的性事一年不如一年,上床变成了比看美剧看八卦玩游戏更无聊的消遣。
热恋期,一天几次也不够,两个人都像水做的,身体里总有源源不绝的体液,几乎随时要喷薄而出。正式同居后,彼此习惯了对方的身体,也还好,至少一天一次,两天一次也是有的。结婚后就不行了,数量一落千丈。结婚头半年上床的频率还能跟新闻联播保持一致,半年后就变成了每周一歌,一年后又变成了半月谈,三年后继而变成每月时事盘点,再这么过下去,最多再两年就直奔春节联欢晚会了。想着想着,林晓丽有些伤感,身子下面的陈曦却发出低沉的喘息,林晓丽冰凉的眼泪跟陈曦体内的热流同时涌了出来,真是冷暖自知。
这晚,陈曦迷迷糊糊地搂着林晓丽,两人相拥而眠。他的臂弯还是那么厚实,他的胸膛还是那么温暖,可这有什么用,心不在自己身上,这些厚实和温暖很快就是朱狐狸的了。林晓丽越想越伤心,蜷在陈曦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是个念旧的人,一部手机都可以用好几年,舍不得换,更何况是同床了十年的枕边人。有那么一瞬,她想到是否可以忽略朱狐狸的存在,忽略这个已经淡得失去颜色的吻痕,就当没这回事,选择性失忆,日子还跟从前一样过。十年都凑合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凑合的?
这个念头最终被她打消。眼睛里能揉得进沙子吗?不能。她不是河蚌,一粒沙子刺痛了心,生不出珍珠。别说是男人,就算是一把牙刷给别人用过,还能往自己嘴里塞吗?不能,她想想都觉得恶心。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圣母,做不到那么伟大。就算是勉强凑合,日后每次她跟陈曦斗嘴,朱狐狸的名字必被她常常念起,这会成为一块磕磕绊绊的礁石。罢了,林晓丽决定只要这一夜,这一夜的温暖,一夜的怀抱,已经足够余生怀念。
那是个充斥着痛苦与回忆的夜晚,也是个偶然的夜晚,林晓丽并没想到孩子就已经在她体内扎根,然后默默地生长了十多天。此后的每一天,她都催着陈曦请假,去办理离婚手续,关于财产分配,她已经连家里的几个杯子几双筷子都分配完毕,再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陈曦一如既往地沉默,实在被逼得急了,就说工作太忙请不到假。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他有时间,又被堵车耽误了大半天。那天下午,就算不出车祸,他们也不一定能赶得上在办事处下班之前顺利到达。谁也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