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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异国狸(1)

众所周知,日本四国是狸猫常出没的地方,因为漫山遍野都种满了狸猫们最爱的柿子树,稻田里的青蛙和蝗虫也特别丰富,所以很多年来,四国的居民一直和狸猫们和睦共处,相安无事。尤其是像今井这样靠山的小村子里,人和狸猫的关系简直可以称得上融洽。每到柿子成熟的季节,有些村民清早走出门口,就会发现地上搁着几个又大又红的柿子。这时候,他们总是欢天喜地地捡起来揣在怀里,挨家挨户去展示“吾友狸猫送来的礼物”,要知道,狸猫的品位可是有口皆碑的,能被它们看中,也是一种殊荣呢。

可是这一年,连着下了好几场冰雹,山上的柿子树都遭了殃,那些红的、橘红的、熟的、半熟的,全都被砸成了稀烂的柿饼,树枝上只零星剩下几个青得涩嘴的柿子。大事不妙啊!村民们都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狸猫恐怕要来动他们的脑筋了。果然,田里的蔬菜开始陆续遭窃,首当其冲的是西红柿,紧接着南瓜、豌豆、辣椒、茄子也无一幸免。一开始,想起过去吃过的柿子,村民们唯有默默忍耐,等到被偷的蔬菜数量快要赶上以往收到的柿子时,大家都觉得坐立不安了,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有好几户人家的鸡,居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狸猫拖了去!

事态严重了!村长立刻召开紧急村务会议,商量对付狸猫的办法。村民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以佐间为代表的倒狸派——佐间本人从来没收到过狸猫的柿子,内心一直觉得狸猫瞧不起自己——认为对付狸猫迫在眉睫。而以细川为代表的亲狸派——他一共收到过三十二只狸猫馈赠的柿子,为全村之冠——则建议再观望一阵,不要轻易和狸猫反目。最后,七十多岁的花子婆婆的发言决定了会议的走向,她只说了一句“鸡比我的儿子都亲”,就伤心得晕了过去。这突发的事件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决定今晚就采取行动。村长部署了周密的作战计划:“入夜以后,你们把守在自家的鸡圈外面,准备伏击狸猫,而我本人就负责在村里各处巡逻。”

“那这样一来,村长大人您家的鸡圈不就没人把守了吗?”有人提出疑问。

“这倒不用担心,料想狸猫多少会给我这个村长几分面子吧。”村长笑呵呵地说。

到了第二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村民们在鸡圈外坚守了整整一夜,连狸猫的影子也没见到,村长家的鸡却在一夜之间被偷了个精光。对于自信满满的村长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他又连忙召开了第二次紧急村务会议。

“问题是,狸猫又怎么会知道我家的鸡圈没人把守呢?”村长背着手,气呼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跑去给狸猫通风报信了!”佐间大声嚷道。

“开什么玩笑?”细川不满地反驳,“人怎么可能去给狸猫通风报信?”

“人当然不会,”佐间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细川,“但狸猫可是会变身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是狸猫变的?”细川涨红了脸,上前揪住佐间的衣领。

矮小的佐间不甘示弱地一把推开细川:“我可没说是你,谁是狸猫自己心里有数!”

在一边打瞌睡的花子婆婆张开昏昏睡眼,仇视地盯着细川,小声咕哝道:“作孽哟!鸡比我儿子都亲!”

细川又羞又恼地和佐间扭打成一团,村长发觉这是他重建威信的大好时机,连忙喝止道:“不要动粗!”细川和佐间不情愿地把自己放在对方身上的手收了回来。村长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仔细想来,佐间的话也不无道理,本村过去也出过几起离奇的盗窃案件,只不过当时不曾联想到狸猫身上,以为它们只要有柿子、青蛙和蝗虫就会心满意足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本村很有可能在多年以前就混入了狸猫的卧底,所以为我们队伍的纯洁,请各位务必在三天之内拿出你们不是狸猫的证据!如果有人到时候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就只好麻烦他自觉离开本村。”

对于村长的这个办法,佐间第一个拍手叫好。倒狸派的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只剩下亲狸派的人面面相觑,虽说为了公平起见,倒狸派和亲狸派同样都要拿出自己不是狸猫的证据,但谁都知道,对于倒狸派来说,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往身上涂点泥巴——据说狸猫很爱干净——做做样子就行了,但亲狸派无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非做出点震撼人心的壮举不可。比如,小松就选择了从一丈高的土坡上往下跳,折断了一手一脚,而狸猫的身体是软的,就算从十层楼掉下来肯定也毫发无伤;而常看谍战片的宫城则依据“黑社会小弟要证明自己不是卧底,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老大面前做掉一个条子”的思路,邀请村长和他一起上山去射杀狸猫。虽然最后没能如愿拎着死翘的狸猫回来,但村长亲眼看见他的一颗子弹擦着狸猫背上的皮毛飞了过去;至于嫌疑最大的细川,一直到了第三天晚上才有所行动,他在稻田里站了整整一夜,任凭蚂蟥爬满了自己的双腿。那天夜里,密如繁星的蛙声宣告了他的清白——狸猫和青蛙是天生的死敌,如果细川真的是一只狸猫,方圆五百米之内的青蛙肯定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看起来,似乎所有人都洗清了自己的嫌疑,亲狸派的村民们个个欢欣鼓舞,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与此同时,狸猫的偷窃却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花子婆婆的鸡再次惨遭毒手。在第三次村务会议上,饱受丧子之痛的她虚弱得连发言的力气都没有了。真是伤脑筋啊!老实说,村长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对象,可是,既然大家都已经提供了证据,他堂堂一村之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皱着眉头宣布大家都是清白无辜的,本村并没有混入狸猫。佐间刚要跳出来反对,村长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狐疑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等到散会之后,佐间迫不及待地找到村长,愤愤地嚷道:“村长大人您不会被那种粗浅的伎俩蒙骗吧?瞎子都看得出来,细川那家伙肯定有古怪!”

村长无奈地叹着气说:“无凭无据啊,我们的对手非常之狡猾,要对付他可没那么简单。”

“那怎么办?”

村长忽然压低了声音,把佐间拉到一边:“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就像中国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打算也派一个卧底去狸猫那边,暗中搜集证据,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村长紧紧握住了佐间的手,“你不会拒绝我吧?”

做卧底?!佐间吃了一惊,他知道做卧底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随时都有性命之虞,但对于佐间这样的热血小青年而言,危险又往往意味着刺激,村长满是汗水的手心更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再说,给瞧不起人的狸猫以迎头痛击难道不是他平生的夙愿吗?所以,佐间只迟疑了一秒,就毅然挑起了这个重担。

于是,穿上闷热不堪的毛皮,刻苦训练了一个星期的狸姿态之后,佐间就跟着一只年幼无知的小狸猫混进了狸猫村。

打入狸猫社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对于佐间这只自称是“远道而来”的狸猫,狸猫村自上而下都表示了热烈的欢迎。长老们告诉佐间:“我们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迁徙而来的,所以请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吧。每当月亮升上中天的夜晚,你可以像我们一样去后山上敲着酒坛子大声唱歌,痛痛快快地思念家园!”至于它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迁徙到四国的,长老们倒是没说,当然,佐间也没兴趣知道。

一个好消息是,人类的语言早已成为狸猫村的通用语种,并且是一种相当时髦的语言,稍微受过高等教育的狸猫互相之间都用人话交流。当然,人类的语言也是狸猫村上层会议的官方语言。而佐间因为人话说得比所有的狸猫都要地道,很快就荣升为狸猫村的广播员兼同声翻译以及书记员,没过多久,就在一次会议中获得了极其宝贵的情报。

那次会议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狸猫村的村长在安排了一些琐碎的事宜之后,顺口交代旁边的细川长老:“你们细川家的子嗣现在在人类中生活得习惯吗?可别忘了经常带些礼物去看望他,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只狸猫。今年柿子虽然歉收,但板栗、核桃之类的还是要多少有多少嘛。”

细川长老恭恭敬敬地应道:“这就让人送些板栗和核桃过去。”

佐间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涌入了大脑,果然是细川啊!早就知道是他啊!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坐立不安地挨到了会议结束,佐间立刻丢下笔,飞奔下山回去向村长报告细川是卧底这件事。村长得知消息后也雀跃不已,为了杀他个措手不及,村长和佐间连夜带同十几个精壮的村民,手持火把将细川家团团围住。村长激动地用扩音器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的狸猫身份今已败露,勒令你在一个时辰之内搬离本村,否则休怪我等手下无情!”所有的村民们都被喊话声吵醒,扶老携幼地出来围观。从睡梦中惊醒的细川慌慌张张地开了门,既困惑又小心地看着村长问:“出什么事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得对!”佐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我们一直都误会你是同类!”

“说什么呢你?你一定是又惦记我的拳头了!”细川愤怒地挥着拳头冲过去。村长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我说细川,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确实的罪证,老实说,像现在这样放过你已经是非常仁慈的做法了,难道你还要恩将仇报,反过来攻击我们人类吗!”

“确实的罪证?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细川瞪大了眼睛。

村长刚要回答,生怕自己卧底身份暴露的佐间连忙抢着说:“总之就是揭发你冒充人类的有利证据。我说狸猫先生,一个时辰可是快要到了,要是还不赶紧走人,屁股上的毛恐怕就保不住啦。”他恐吓似地举了举手中的火把,其他手持火把的村民们也即兴挥舞了两下。

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的细川一张脸变得惨白,木然地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屋简单收拾了行李,红着眼睛走出门去。大家警惕地闪出一条道给他,细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机械地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去。

眼看细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大家的心里又都有点儿不是滋味。细川家门外散落着一地板栗和核桃,风一吹就在地上滴溜溜地打滚,这凄凉的景象让很多女人掉下了眼泪。想起细川以前种种的好处,简直忍不住要啜泣起来,为什么这样一个英俊热情的小伙子,偏偏是狸猫变的呢?完全没有一点儿伤感的,恐怕只有佐间了。非但毫不伤感,他简直被巨大的成就感淹没了,美滋滋地脱下皮毛,摘下头套,准备功成身退,等候嘉奖。可奇怪的是,就在细川离开的那天夜里,又有几户人家的鸡被狸猫拖了去。显然,狸猫的卧底并不止细川一个。虽然内心深处十分抗拒重返狸猫社会,但在村长的殷切注视之下,佐间只有无奈地又穿上皮毛,戴上头套,再向虎山行……

第二个卧底很快也被揪出来了,又一次的狸猫村务会议中,村长对朋吉长老说:“什么时候也请宫城那孩子回来玩玩吧,说起来他和你们朋吉家也算是远亲了,上次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嘛。那孩子啊,背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朋吉长老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第三个卧底紧跟着浮出水面。

“听说小松那孩子虽然断了一条腿,还是把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呢,不愧是继承了你们赤松家优秀的血统啊!”狸猫村村长乐呵呵地夸奖着赤松长老。

毫无疑问,他们的下场都和细川一样。说起来,狸猫的演技还真是让人佩服,起初他们也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继而暴跳如雷,最后号啕大哭。小松还赌咒发誓,说如果他是狸猫,出门就被车轱辘轧死。要不是佐间以前开过一间杂货铺,清仓甩卖的时候也经常贴“明天就关门,不关不是人”这种厚颜无耻的标语,搞不好还真被他唬住了呢!

宫城和小松离开之后,狸猫的偷窃并没有因此而中止。佐间又再接再厉地揪出了青木、手冢、丸太郎……亲狸派的所有村民都已被证实为狸猫的卧底。

可是,事情仍然没到此有结束,笠原、三井、势之助这些倒狸派的主将竟然也都有狸猫血统。眼看着村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佐间和村长也不免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想不到我们今井村竟然有这么多狸猫啊!他们抱头痛哭,互相勉励,发誓要把调查卧底的工作进行到底。“绝对不能向狸猫低头!”村长哭着对佐间说,“到时候,我当村长,佐间你就回来当副村长。就算今井村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也要让其他村子的人都羡慕我们的血统纯正!”

噩梦般的预言最终还是实现了。当后山被白皑皑的大雪层层覆盖之时,今井村终于只剩下了佐间和村长两个人。这一次,终于到了功成身退的最后时刻,可是,佐间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一想到原来自己身边的人统统都是狸猫,就觉得人生真是百无聊赖,要不是村长那句“就算今井村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也要让其他村子的人都羡慕我们的血统纯正”一直像强心剂一样支持着他,佐间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好吧,今晚就回去吧,和村长两个人一起好好打造今井村的明天!在狸猫村的年度总结大会上,佐间心不在焉地捏着拳头想。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评选年度最优秀狸猫,朋吉长老、赤松长老、宫城长老和书记员虎次郎——这是佐间在狸猫社会的名字——都是大热人选。对于评选结果,佐间自然是完全不关心,但整个评选过程相当激烈。就在几人的票数僵持不下的时候,右下首一位年老的狸猫站了起来:“其实大家也不妨考虑一下代代木,听说他现在做了人类的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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