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抗议,加速闯过乍变红灯的交通标志,“不准在我车里吐,要吐就去街上吐。”
我们闷不吭声,而他也没再赶我们下车,我猜想他大概发现旅馆快到了,干脆直接把我们载到旅馆门口。
我们不敢逗留,唯恐车资又往上跳,赶紧塞了一堆铜板到司机手里,并往车内丢了两张卫生纸,遮掩呕吐物,然后拔腿跑过大厅,冲入空电梯里。我们真走运,这时间的大厅没什么人。贝琪在电梯里又想吐,我赶紧抱住她的头,接着换我想吐,她抱住我的头。
通常大吐过后,会立刻舒服一些,所以我们互拥道晚安后,就疾步走向甬道的两端,准备各自回房。一起呕吐过的人最容易结为知己。
我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宽衣躺平后,觉得更不舒服,好像非得跑厕所不可。于是,我费力套上那件有矢车菊图案的白睡袍,踉跄走出房间,到楼下的洗手间。
贝琪已经在那儿,我听见她在厕所门后痛苦呻吟,所以我快速绕过走廊拐角,到这栋楼另一侧的厕所。好远,真怕我会撑不住会死在半路上。
我坐在马桶上,头靠在洗脸槽的边缘,觉得吐出来的不只有晚餐,还有我的五脏六腑。恶心感一波波涌来,汹涌澎湃,每一波的浪头退去,恶心感就减缓一些,而我也虚脱得像湿透的叶片,全身颤抖,但没多久,恶心波涛再次涌现。我感觉自己像被关在小房间里由人严刑拷打,脚底下、头顶上,以及四道墙的亮白瓷砖从四方八面逼迫我,要把我压成碎片。
我不晓得自己在厕所里待了多久。我打开洗手槽的水龙头,拿掉塞子,让冷水稀里哗啦地流,好让经过的人以为我在里面洗衣服。确定安全后,我整个人摊平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不再是夏天,因为我感觉到冬天的寒意让我的骨头打哆嗦,牙齿猛打战,而我躺下时一并拖下来垫在头下的白色大毛巾也冻得如雪堆般僵硬。
不管是谁,这样用力拍打厕所的门实在很没礼貌。她们大可跟我一样,绕过拐角,去找其他的厕所,何必非打扰我不可。可是那人就是砰砰敲个不停,还求我开门,让她进去。我总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听起来像爱蜜莉·安·奥芬巴哈。
“等一下。”我费力挤出的话语像糖浆般浓稠。
我强打起精神,慢慢起身,第十次冲下马桶,并把水槽泼洗干净,卷好毛巾,免得呕吐物的痕迹过于明显,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我知道这时若看着爱蜜莉·安或任何人,我会整个人瘫软,所以我把呆滞的目光定在甬道末端那扇晃动的窗户上,费力跨出一脚,放在另一脚的前方。
接下来,眼前出现的是某人的鞋。
这只看起来结实的黑皮鞋有裂痕,鞋面粗旧,不闪亮,所以应该穿了蛮长一段时间。鞋尖对着我,我看见上面有排成扇贝状的小气孔。这只鞋好像踩在表面是绿色的坚硬东西上,而我的右颧骨正是被那个绿东西给弄伤。
我继续躺着,一动也不动,等着出现什么线索,让我知道该怎么做。我隐约看见鞋子左侧不远处有白色的东西,那东西上面有许多蓝色的矢车菊,看到这景象,我难过得想哭,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身上睡袍的袖子,而那只伸出袖口,苍白如鳕鱼的手,正是我的左手。
“她没事了。”
我头上冒出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冷冰冰的理性地带。起先我不觉得那声音有什么不对,但随即发现不寻常。是男人的声音。照理说这旅馆日夜都不准男性进入。
“还有多少人?”男人继续问。
我专注聆听。地板好像很牢靠,真好。知道已经倒下的我不会继续往下坠,感觉安心许多。
“十一个吧。”有个女性声音说道。我猜想,她一定就是那只黑鞋的主人。“我想应该有十一个,不过有一个不在,所以目前是十个。”
“好,你扶这个上床,我来照顾其他人。”
我的右耳听到鞋子行走的空洞砰砰声,声音愈来愈远。接着,远处有扇门开启,我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呻吟,然后,门关上的声音。
我感觉到两只手插入我的腋下,拉起我的上半身。有个女人说:“来,亲爱的,很快就到了。”接着,一道又一道的门从我的两旁缓缓往后移动,最后,眼前出现一扇敞开的门,我们进入门内。
我床上的被单已经折妥等着我。那女人扶我躺下,拉起被子,盖到我的下巴,然后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休息,伸出一只丰腴的粉红手掌给自己扇风。她的鼻梁架着金框眼镜,头上戴着白色护士帽。
“你是谁?”我问道,声音有气无力。
“我是旅馆的护士。”
“我怎么了?”
“中毒。”她简短地说,“食物中毒,你们所有人。我从没见过这种事。集体中毒,这个病,那个倒,你们这些小姐到底吃了什么?”
“其他人也生病?”我仍抱着一丝希望。
“你们所有人。”她以激动的语气说,“病得跟狗一样,哭着找妈妈。”
整个房间绕着我缓缓旋转,而桌椅和墙壁仿佛同情我突然病倒,于是卸除了重量,变得轻飘飘。
“医生给你打过针了。”护士已移动到门口,站在那里说道,“你现在好好休息吧。”
接着,她原本站的位置被整扇如白纸的门取代,然后,一张更大的白纸取代了那扇门,我朝着那张大白纸飘过去,带着微笑,沉沉睡着。
有人拿着一只白瓷杯,站在我的枕头边。
“喝下吧。”那人说。
我摇摇头,枕头窸窣作响,像一捆干稻草。
“喝了会舒服一些。”
一个厚重的白色瓷杯放到我的鼻下。就着微弱光线——我猜这时间可能是黄昏或黎明——我注视着那杯琥珀色的澄澈液体。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脂,一股类似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的视线怯怯地移向杯子后方的裙子。“贝琪?”我说。
然后抬起眼,看见格栅窗子中出现了朵琳的头部剪影,后方的光线照亮了她的发梢,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她背对着光线,脸部阴暗一片,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的指尖流露出训练有素的温柔。像这样的人,有可能是贝琪,我母亲,或者身上带有蕨类气味的护士。
低头喝了一口清汤。我的嘴干得像沙子做成的,所以一口接一口地喝,直到杯子见底。
我感觉整个人被彻底洗涤,浑身神圣洁净,准备好迎接新的人生。
朵琳把杯子放在窗台,坐在扶手椅上。我很惊讶她没掏烟,毕竟她是个老烟枪。
“喂,知道吗?你差点儿死翘翘。”她终于说话了。
“我想是鱼子酱害的。”
“鱼子酱个头啦,是蟹肉。他们化验过了,蟹肉里充满了尸毒碱。”
我的眼前浮现出《仕女生活》的巨大厨房,洁白如圣,辽阔无边。照相机在强光的辅助下,镜头对准一个又一个塞满蟹肉和美奶滋的酪梨。厚厚的美奶滋里冒出一根根带有粉红斑点的鲜嫩蟹钳肉,让人垂涎欲滴。果肉淡黄,果皮鳄绿色的对切酪梨里,盛着一整坨的美奶滋蟹肉。
盛着一坨毒。
“谁做的化验?”我的脑海浮现一个画面:常驻旅馆的医生从某人的肚子里抽出一些东西,在旅馆的实验室里做化验。
“《仕女生活》的那些白痴啊。你们一个个像保龄球似的倒在地上时,有人打电话到旅馆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就打电话给《仕女生活》,于是他们就把中午那顿大餐剩下的食物拿去化验。哈!”
“哈!”我失神地跟着应和那个充满鄙夷的感叹词。真高兴朵琳又回到我身边了。
“然后送礼物来赔不是。”她说,“就在走廊那个大纸箱里。”
“速度这么快?”
“特别快递啊,不然咧?难道要等你们四处嚷嚷,说吃了《仕女生活》的食物后中毒,再来收拾残局啊。他们可承担不起这种损失。再说,万一你们谁刚好认识哪个精明的律师,一状告上法院,他们就等着破产倒闭。”
“礼物是什么?”我兴趣来了,如果礼物够好,我可以不计前嫌,毕竟经历了这番折磨,现在的我感觉起来纯净如新。
“还没开箱。大家都病恹恹地躺平了,只有我还能站着,而我又忙着到处送鸡汤。我可是最先把汤送来给你喔。”
“去看看是什么礼物啦。”我求她,同时想到一件事,“对了,我也有个礼物要送你。”
朵琳一听,立刻去走廊。我听见她窸窸窣窣忙了一会儿,接着是撕开纸张的声音,不久后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书封光滑,上面印有许多名字。
“《年度最佳三十则短篇小说》。”她把书放在我的大腿上,“纸箱里还有十一本。我想,他们是希望你们卧病在床时有东西阅读,好打发时间。”她停顿一下,继续说,“那,我的礼物呢?”
我在我的手提包翻找,掏出那个缀有朵琳名字和雏菊图案的小镜子。我们两人相觑一眼,同时扑哧爆笑。
“你可以喝我的那碗汤,”她说,“他们搞错人数,在托盘里放了十二碗汤。蓝尼和我在外头等雨停时,就吃了好几根热狗,所以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拿来吧,”我说,“我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