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当天早上,曾经半途离队的秦小力和齐望在学校门外偶然相遇。作为初中毕业时候的金、银质奖章获得者,他们都是保送上的本校高中。齐望步行,秦小力骑着自行车。齐望叫住她。秦小力下了车,立刻红了脸。齐望问:“秦小力,你分在哪班?”秦小力说:“老师不告诉我……”开学前半个月,秦小力就来学校排练节目了,她多次问过老师分班的情况,心里期待的就是能和齐望一班。齐望开门见山地说:“秦小力,无论咱们是否分在一个班,咱们俩的关系应该正常化……”秦小力不解,问他:“咱们怎么不正常了?”齐望说:“那次……我不是故意的。所以以前发生的事情就别想了。咱们互相之间应该像其他同学一样,就是说,咱们俩都别太别扭了。”秦小力通达地说:“好吧。齐望,其实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是你奋不顾身救了我。”齐望也红了脸,像大人一样,欣慰地点头,说:“不客气。无论如何,咱们还是革命同学。”秦小力忍不住笑,说:“齐望,你怎么说话老像个小官儿呀?”齐望没吭声,显出对她的谦让和容忍。并肩走着,在秦小力心里,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觉得齐望也应该有这种感觉,就是相互归属、心身相通的感觉。
秦小力去存了自行车,赶到新生报到处时,王明明迎上来拉住她的手,皱着眉头说:“秦小力,你别生气啊……我们仨分在一个班,你在别的班。要不,你去找老师请求一下……”可是往旁边一看,齐望和刘胜利都在笑,秦小力明白了,推了王明明一把,拿起花名册就翻起来。其实,他们四个人同时分在了高一三班。王明明当然高兴了,笑得都跳了起来。他们当下就为开学的工作分了工:王明明负责高一三班新生报到登记,秦小力负责教室的黑板报,齐望负责带新同学去宿舍,刘胜利负责处理机动情况。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秦小力心情舒畅,脚步轻快,哼着歌就去了教室。想起齐望居然和自己分在了同一个班,今后天天都能见到齐望,和他一起上学,一起组织班里的活动,天天感受到他的存在,秦小力心头热流滚滚。她擦净黑板,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飞起来的洋娃娃。这是她从小就擅长的。洋娃娃大眼睛、长睫毛,睫毛还是弯弯的,穿着泡泡袖的粉红色裙子,怀抱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手里牵着五只蓝色气球,一只气球上有一个大红的字,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
当齐望和刘胜利送了一批新同学去宿舍返回时,路过教室,顺便进来看。一见黑板,他们就有些愣。刘胜利问秦小力:“哟,黑板上画的是什么呀?”秦小力得意地反问:“你说呢?”刘胜利怪笑着,看看齐望,不语。齐望说:“咱们现在是高中生了……怎么画得像幼儿园的?”秦小力的情绪一下子从顶峰到了谷底,说:“齐望,你就直说吧,什么意思?”刘胜利接过话来,语气冲冲地说:“这让新同学看了,像个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地方吗?”秦小力反问:“怎么不像?”齐望毫不客气地说:“像什么像?卷头发,卷眼毛,花衣服,长得也不是中国人的样子,简直是……简直是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秦小力万万没想到,从齐望口中说出的话竟是如此无情!她立刻掉了眼泪,哭着说:“好!我是资产阶级!你们是无产阶级!我就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我干什么你们都看不惯!我不干了,还不行吗?”然后快步跑出门。
齐望拦了她一把,没拦住。他知道自己说重了,但是道理没错。
午饭后,王明明来宿舍找秦小力,说是齐望想让女生帮助新生范大越缝缝被褥。一听是齐望的意思,秦小力一扭头,刚想说不去,同宿舍的女生李丽珍立刻呼应道:“好!我去!”秦小力不甘落后,只好也跟着去了。
范大越是王明明在报到处迎接到的第一个新生。远远的,王明明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军人带着他过来,她迅速辨认出军人的军衔是大校。大校叔叔先一步严肃地报出新生的名字“魏大越”,可是那新生立刻纠正说:“我姓范!范大越。”王明明在新生花名册上一找,上面也写的是魏大越。这时,他爸爸坚持地又说了一遍:“魏大越。”新生马上说:“范大越。”“魏大越!”“范大越!要不,我就不上这个学了!”这新生倔强地扭过头去。他爸爸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这时,齐望送同学回来,冲着这位手大脚大、面色黧黑、身体健壮,带着极其明显的农村小伙子特征的范大越同学,笑了笑说:“你好!我叫齐望,和你一个班,高一三班。”
原来,范大越是被寄养在老乡家的烈士的孩子,母亲是八路军某部宣传队的干部,牺牲在抗战胜利前几天。新中国成立后十三年,他的亲生父亲辗转找到他时,他已经是17岁的大小伙子了。他的范姓是养父的姓,小名大鱼儿。
已经在县里读了高一的范大越,从白洋淀农村进北京,亲生父亲魏玉浩把他送进了北京城的一零一中学,重读高中一年级。齐望带着范大越去宿舍,礼貌地拒绝了他父亲跟着去的意愿。齐望说:“叔叔,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不让家长送……”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告别。范大越目送父亲离开,一句话也没说。范大越背的行李卷是从农村直接带来的,被褥又旧又破。齐望送他到宿舍后,一看就不忍心了,当然明白是他城里的后妈不管他,二话不说就把他的被褥拆了,已经糟了的缝线迅速分崩离析,抖落出破烂的棉花瓤子,齐望拿到外面搭到铁丝上晒,剩下的补丁摞补丁的布面抱到学校的自流井去洗。学校有一处露天的自流井,据说与附近玉泉山的泉水相连,日夜不停地喷涌着甘甜的泉水。学校的男女澡堂也顺便建在旁边,成了全校师生的共同盥洗处。
学生宿舍都是上下铺的双人床。午饭后,范大越正躺在上铺的光板上睡觉。女生们一进门,他腾地坐起来,脸一下就红了。王明明说:“范大越,我们来给你缝被子来了!”
范大越跳下床,一声不吭地去外面把棉花瓤子收回来。上午洗的被面褥面一晒就干了,下午如果及时缝起来,晚上就能盖上。一见这千疮百孔的棉花瓤子,李丽珍不禁掉了眼泪,说:“怎么这么破?太可怜了……”王明明说:“别哭了,先缝上再说!”
这时,齐望跑进来,看到女生们,松了一口气,尤其见秦小力也来了,便喜形于色地说:“范大越,这是咱们班女生,王明明你认识,还有秦小力、李丽珍……”范大越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李丽珍指着棉花瓤子对齐望说:“你看,这还能睡吗?”齐望说:“这样吧,把我的褥子给他,把他的两个棉花套合在一起做被子,行吗?”王明明问他:“那你呢?”齐望说:“我家里还有旧的,而且这样正好可以锻炼革命意志……”李丽珍问:“你……锻炼革命意志?”齐望说:“有一本苏联小说《怎么办?》,里面有个革命者,每天都睡在有几百个小钉子的毯子上,为的是锻炼自己的意志,这样的话,万一被捕了就能经受得住严刑拷打的考验……”秦小力对着李丽珍,补充道:“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睡小钉子的叫拉赫美托夫。”齐望看看她,没再吭声。
从此,齐望带领全班对范大越进行了全面的帮助,包括吃饭不吧唧嘴、睡前洗脚等集体生活习惯的养成;包括出操、列队行进中唱队列歌曲;包括普通话口音的纠正、英语口语训练等。而范大越在校园劳动、体育锻炼中也绝不惜力,真正表现出了劳动人民儿子的本色。
可是开学几天后,范大越发觉,每当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学们热烈的谈论立刻就停下来了。其实,范大越早已察觉到来自同学的异常。先是齐望找他去看圆明园遗址,启发他说:“老范,你我都是革命的后代,我们不能辜负先辈们对我们的期望,咱们要争气啊!”见范大越拼命地点头,齐望又问他:“老范,咱们不能做对不起先烈的事情啊!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做呢?”范大越感慨地说:“我以后一定要当解放军,保卫祖国!狠狠地打击一切侵略者!”见齐望很失望,范大越有些糊涂,问他:“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这天晚上,范大越在宿舍外面悄悄拉住了同宿舍的严卫国,才问出,原来是宿舍丢钱了。此时想来,范大越终于明白了此中原因。刚刚住校几天,宿舍里就有同学丢了钱。显然,谁也不能阻止其他同学对来自农村的范大越的怀疑。醒到半夜,范大越辗转难寐。被父亲从乡下接到北京的那天,一进到父亲的新家,他就感到过这种戒备。他无论坐在哪儿,进到哪个房间,甚至添碗小米饭,都被后妈和保姆紧紧盯着。父亲故作不察,好像有些怕后妈,不愿意惹后妈不高兴。
第二天清晨,天刚刚发亮,范大越独自跑到了圆明园,在寂静的大水法遗址的残垣断壁上,再次想起齐望说的“咱们不能做对不起先烈的事情啊”,他满腹委屈和怀念,只能扯起嗓子大声喊:“娘——娘——娘——”喊完娘,心情就好了些。他想起娘从小的疼爱,一家人吃不饱,总是让他先吃,然后是爹吃,最后剩一个碗底,娘冲点水吃个水饱;想起娘说过,咱大鱼儿打小就能吃大苦,今后才能干大事。想到和爹娘一起过的寻常日子,比比眼前被人小看,被人冤屈的境况,他宁愿重新回到乡下去。
范大越哭着喊娘的声音被学校长跑队的几个早起的高年级同学听到了,他们找到了齐望,希望他处理好与农村来的新同学的关系。
周末回家的时候,齐望和妈妈谈到了范大越。不料,齐望的妈妈杨心田竟然认识范大越的亲生母亲郑云!妈妈和郑云是同一个宣传队的,1944年日本鬼子在冀东扫荡,烧杀抢掠,搞无人区。范大越的母亲郑云带着孩子做掩护,和宣传队的几个同志去无人区收集材料,准备揭露日本鬼子的残暴罪行。可是刚一去就被敌人发现了。当敌人追来的时候,她果断地把孩子交给了马夫,掩护马夫突围先走。于是,郑云和几个同志都在战斗中牺牲了。孩子这条线一下就断了,从此多年来,谁都不知道孩子的下落。直到几个月前,老马夫临死时才说出了这个秘密。因为他当年为了说服一对青年夫妇收养这个孩子,答应过人家永远保密的。
杨心田一听就哭了,她说:“郑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咱们家就是他的家!快,你带我去找他回家来!”
齐望的家在城区市中心,是个老北京四合院。北房三间,是父母的会客室、卧室和书房;东西厢房各两间,西边是厨房和保姆房,东边是齐望和弟弟的卧室;大门开在南边,旁边是小库房和卫生间。齐望的爸爸级别不低,妈妈身体不好,肺病经年不愈,长年在家疗养。妈妈说:“把大越接来,以后就和你们一起住!”
当天晚上妈妈就给范大越的亲爹老魏叔叔家去了电话,可惜老魏叔叔不在家,连范大越也不在。接电话的保姆说,范大越吃过晚饭就回学校了。杨心田一听又哭了,说:“孩子一定受了委屈,谁家亲生的孩子一星期只回一次家还被放回学校去?”
齐望和妈妈当晚乘公共汽车赶到学校,宿舍、教室都去了,却没有找到范大越。
一零一中学的学生构成,一半以上是干部和军人的子弟,这源于它的解放区传统,因此像范大越这样被父母从乡下接出来的孩子并不算少。他们多半是父亲年轻时参加革命留在家乡的或是在军中所生寄养在老乡家的,而多数父亲于解放后另组了家庭,孩子们即使被接回来也难以融入新的家。每到星期日,其他学生都回家以后,留在大操场、校园里乱跑的,大多是这些孩子。
开学第一个周末,范大越按照爸爸的要求回家。在军队大院棋盘一般的楼群里找了几个来回,就是没找到爸爸住的那座小楼。晚上八点多,他才在巡逻队的帮助下回到家。不料,爸爸下部队不在,后妈的态度极其冷淡,不但没给他留饭,还尖酸刻薄地嫌他来回上下学乘车费了五角钱。是保姆为他热了剩饭,然后劝他回学校的。冷落寂寥地回到学校,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想起被同学认为是小偷,虽然因为大家同情他而不再提此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听他的辩解!他不想再留在此地了,他还要回自己的老家去,当自己自由自在的大鱼儿去!范大越说走就走,甩开大步,趁着夜色,向白洋淀进发。
范大越一跑,三天没来上课,班里就炸了窝。团员李丽珍尖锐地提出,班里存在着看不起工农出身同学的倾向!作为班长的齐望心情更沉重。对范大越,自一听说他的身世,齐望就给班里所有的干部子弟打了招呼,要求大家满怀阶级感情帮助这个烈士的孩子。谁料三天后却发现宿舍丢了钱。少年们的阶级感情是不包括小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