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钱的确不是范大越“拿”的。班里有位从城里考来的新生萧博,家庭出身一栏里填的是“城市贫民”。萧博长得清秀,人也瘦弱,仅仅从体格上,就与一零一中学成长起来的学生有明显的差别。他来了以后,选的是最角落里的下铺,而且凡人不理,整日埋头听一个半导体小收音机。60年代初,半导体还可以说是个奢侈品,有半导体收音机的个人并不多,像自行车一样紧俏。齐望曾经以班长的身份和萧博聊过天,发觉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问十句答一句,尽量少地接触自己的家庭和生活。谈过话后,齐望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爸爸早去世了,妈妈在给一家出版社做编外校对;他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从小学开始就在勤工俭学,从送报纸到修剪草地都干过。小收音机就是他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的;在学习方面,他的确是好学生,尤其英语很突出。当然,能考上一零一中学的,学习都不错。
问题就出在萧博的小收音机上。他这个暑假在公园修剪草坪,40天挣了25元,花四元多买了一个二手的小收音机。当他满心欢喜带回家给妈妈听的时候,妈妈却发起了火。妈妈说:“四块钱?这么多钱!谁让你买的?”萧博回答:“是我……自己。”萧博用心调了台,调到一曲交响乐,把耳塞塞在妈妈耳朵里,说:“听,妈妈,多棒,多好听!”萧博趴在妈妈身边,给妈妈扶着耳机。妈妈听了一会儿,无限感动地说:“好听,是贝多芬的‘田园’……《田园交响曲》。”萧博说:“明天一早我再给它拉一根铁丝当固定天线,声音会更好。”这时,妈妈不忍心地看着孩子,哭了。萧博说:“妈妈,这也是给你买的;平时就你听,要不你太闷了;我每个星期回来的时候,星期六晚上、星期日归我听,再说又不必费电池。”这时,妈妈婉转地对萧博说:“你这次要上一零一中学,我早就不同意你去;那里都是大官的孩子,人家家里买个收音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咱家呢?四块钱就是你半个月的饭钱!你怎么能和人家的孩子比?”萧博说:“我不是和人家的孩子比,我是爱好音乐……”妈妈柔声而坚决地说:“咱们家玩不起这个东西!你明天就把它退了去!什么都不要说了,明天就把它退了去!明天就退了去!”萧博只能绝望地大声喊:“妈——妈?”
开学那天一早,妈妈只给了萧博五元五角的学费和伙食费,缺的四元,要萧博卖掉小收音机来填补。妈妈说:“让你知道知道,四块钱能买多少米,多少面!”萧博说:“妈妈,我是新社会的青少年,我应该有更高的理想。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想着几斤米,几斤面,不是太渺小了吗?”萧博的父亲病逝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母亲曾经是小学老师,因为萧父的病而辞职,此后就在出版社、街道工厂接些零星活计,维持生活。
萧博说:“妈妈,从此我不吃早饭了,还不行吗?我总能把四块钱省回来的……”妈妈说:“不行!我要你健康!我不要你像你爸爸一样,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早早就把命丧了!抛下咱们孤儿寡母……”萧博说:“妈妈,你再坚持两年,我就十八岁了,高中毕业我就能工作养活你了。”妈妈大声喊道:“你短浅!目光短浅!这才是真正的渺小!你还要上大学!当知识分子!萧博,你必须把那个小收音机退掉!”
萧博报到以后,并没有立刻去教务处缴学费。他一直在犹豫,想拖更长时间,再更多地享受享受收音机。凡人不理!凡人不理,是因为没时间理,因为小收音机就快退回去了!恰巧,那一天,大家都去打球了,宿舍里只有他和范大越。萧博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范大越坐在门口看守着他那件晾在铁丝上的旧衬衣。萧博抬头看到了旁边上铺的一条裤子耷拉下来,裤兜里露出了随便卷着的几张钞票!萧博禁不住坐起来,走到裤子前,用头碰了碰裤子,那卷钱就轻而易举地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快速离开了宿舍。宿舍里只留下门口的范大越一个人。
很自然,除了范大越,其他同学都没有“单独”在宿舍逗留过。怀疑是没错的。
只是星期六晚上,萧博把学费和伙食费的收据交给妈妈后,妈妈却在屋外的柴火堆里发现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翻出来一看,还是那个小收音机!是萧博藏的。萧妈妈立刻就哭了。问萧博:“你缴学费的钱是哪儿来的?”
算起来,正是在这个时候,范大越趁着月色踏上了回乡的道路。他的委屈,绝不会对爹娘讲。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娃在城里受了冤枉。一路上,他编了各种瞎话,最终选择了一个:就说是因为学习进度不一样,一零一中学让他留级,他不干,所以回来在原来的学校顺理成章上高二,等考大学的时候再进城。
萧博对妈妈说,自己是向同学借的钱,等以后慢慢还人家。妈妈不信,向他要借钱同学的姓名和地址,说是马上就去还给人家。萧博不肯说,妈妈就开始打他,一拳一拳,直到打不动了。妈妈哭了一夜。萧博只好表决心,明天一早就去退了收音机,上晚自习前就把钱还给同学。一早他就走了。当初卖他收音机的委托商店,只肯用三块钱重新收购小收音机。萧博气得都快哭了,只好就在北京城里的各个委托行问,问了四五家,直到王府井的一家店出了四块钱。
拿在手心里的四块钱沉甸甸的,萧博必须趁着大家都不在的时候还回去。中午,他来到学校,把钱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了齐望的被子下边。这时,他的手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萧博掀开被子,原来,在齐望的被子下面竟然铺满了手指头大小的鹅卵石!什么意思呢?他躺着不硌吗?看来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但又是为了什么呢?萧博百思不得其解。
萧博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开宿舍。但是千差万错,他在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却遇上了刚从外面回学校的班主任陈露老师。萧博随即心算时间的差值,他要是晚出宿舍门一会儿就好了,就能错开陈老师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陈老师三问两问,萧博就全坦白了。
很快,三天后,范大越和萧博两人的处分一起公布在学校的布告栏上。
《关于给予萧博、范大越二位同学处分的决定(学字[1962]第01号)》——“萧博,高一三班,男,16岁。9月5日,萧博将同宿舍同学掉在地上的四块三毛钱据为己有。该同学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在学生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是,在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教育下,萧博同学认错态度较好,并主动退还了所有财物。为教育本人,根据一零一中学《学生手册》中《学生违纪处分条例》第八条规定,给予萧博同学记过处分。”
“范大越,高一三班,男,17岁。9月22日,范大越同学无故离校,旷课三天,严重违反了校规校纪,在学生中造成较坏影响,为严肃校纪,教育本人,根据一零一中学《学生手册》第十四条规定,经研究,决定给予范大越同学以严重警告处分。”
被亲生父亲老魏再次接回来的范大越也在学生堆里看到了这条布告。他脚步沉重地回到教室。于大兴紧跟着跑进来,他兴奋地说:“嘿,咱们班可出大名了!好家伙,一下子处分了两个……”一见大家都严肃地看着他,他马上停住。
这时,齐望和刘胜利一同进门,他们各自回到座位。齐望严肃地说:“大家注意啊,午饭后都回教室,开班会!”萧博一听,一脸的紧张。
午饭后,从食堂出来,萧博追上范大越。萧博说:“范大越,你知道中午的班会要干吗吗?”
范大越说:“不知道。”
萧博说:“告诉你吧,中午可能要斗争咱俩。”
范大越没想到这点,问他:“斗争咱们?怎么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