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范大越和萧博的活动在高一三班展开了。
从内心出发,齐望对范大越是满怀无产阶级感情,帮助阶级兄弟。范大越也渐渐感到了这种感情的流露。刚到学校的那天,是齐望果断地给他拆洗了被褥,下午晾干后,请女生们赶在天黑前帮他缝起来的。晚上,范大越睡在散发着浓郁香皂气味的被子里,刹那间,温暖一词的意义就那么地明确了。在他受了处分以后,还是齐望第一个找他谈心,和他说了自己母亲杨心田与范大越亲妈郑云在同一个宣传队的战友关系。而且杨妈妈说的那句话“郑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家就是他的家”深深地打动了范大越渴望家庭温暖的心。
第二个星期六,范大越同意跟齐望回家。从学校乘公共汽车到动物园需要一毛五分钱,再从动物园到东单需要一毛钱,一共两毛五。范大越的爸爸虽然给了他路费,但是范大越早就想攒起来,等到春节的时候买火车票回白洋淀。下午放学后,齐望提议带范大越步行回家,一方面是锻炼身体和毅力,一方面是帮范大越一起攒路费,并且把自己省下的两毛五分钱也给了他。晚上七点前,他们到了家。
妈妈杨心田早已在院子里等得心焦。只见院门一开,杨心田立刻就迎上去,拉住了范大越,借着夕阳的余晖,目光一边在他的眉宇间搜寻,一边问着:“是小问号吗?是小问号吗?”范大越幼时的两条眉毛有旋儿,卷起来像问号似的,宣传队的叔叔阿姨因此都叫他小问号。如今,杨心田眼前的范大越两条眉毛仍然拧着,依稀儿时小问号般的样子。沧海桑田,天翻地覆,旧人不再,亲人两隔。猛地,杨心田张开双臂,抱住了范大越,大哭起来,边说着:“孩子!可怜的孩子!你从此就到家了!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范大越的眼睛也湿润了。但是他不习惯被外人抱着,于是他开始扭动,挣扎。齐望也帮着他,终于挣脱开杨心田深情的胳膊。杨妈妈放开手,擦着泪,让齐望带范大越去洗手洗脸,说:“马上开饭。”
杨心田专门准备了红烧肉和干烧鱼、炒鸡蛋和砂锅白菜豆腐,三菜一汤的规格在刚刚脱离了三年困难的环境下,实属不易。这令齐望的弟弟齐霄兴奋不已。齐霄正上小学六年级,是个典型的口无遮拦的孩子。饭桌上就数他的话最多。一会儿说范大越村里地主家的饭一定好吃,一会儿说他要是当了地主就派范大越当管家……幸亏有了他,范大越才得以安心吃饭,不必费心回答杨妈妈的问话。
开学当天,和同学们一起吃第一顿午饭时,范大越咀嚼的声音惊动了全桌的同学。他大口地吃,旁若无人地大声地咀嚼着,吧唧吧唧吧唧……齐望一听之下,立刻碰碰刘胜利,刘胜利心领神会,他俩几乎同时都吧唧起来,陪着范大越一直吧唧着吃完饭。惹得同桌女生都忍俊不禁。这回到齐望家吃饭,范大越已然文明了许多。他闭嘴咀嚼毕竟有些拘束,不如敞开嘴痛快,因此时不时地就爆出一声吧唧。然后他又紧张地看看杨心田,再看看齐望。
齐望说:“没事,在自己家还不能张开嘴吃吗?”
这时,齐霄问:“大越哥哥,你们班里有好看的女生吗?”
范大越一愣,看了看齐望。齐望反问:“霄霄,你什么意思?”
齐霄说:“大越哥哥,让你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和你一桌吃饭,你一定就能改过来!有吗?好看的女生?没有吧?”
齐望说:“当然有,但是,女生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齐霄说:“学习也一样,让女生帮助你,进步肯定就快。”
杨心田拍了齐霄的头一下,说:“这孩子,思想这么复杂!”
其实,为了更有效地提高范大越的学习水平,高一三班的班委会已经决定,由学习委员邢还具体地帮助他。邢还也是一零一中学初中毕业的金质奖章获得者,她是教授的女儿,父母都是北大教授。五六十年代的教授与后来的不同,一是家学渊源,二是国学修养,有否留学并不重要,国学起码是童子功。齐望、刘胜利他们与一零一中学的教授子女们相处久了,就能很容易地分辨出北大、清华、人大孩子的不同。同是教授的孩子,在不同中学上学长大,也一样是看得出来的。一零一中学的教授孩子如邢还,虽然白皙文静却意志坚韧,极能吃苦耐劳。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邢还主动来到范大越课桌旁,说:“范大越,以后你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吧。”她虽然也是通常的学生装束,蓝裤子白衬衣,但是她的白衬衣却是荷叶领的,精致的蕾丝像波浪般托着一张娃娃脸。
范大越一见白白净净的邢还,马上就有些口吃,说:“秦小力和王明明她们已经……”
邢还细语轻声,条理分明地说:“班里让我只帮助你学习。”然后她就款款地走开了。
范大越心里觉得,邢还和他是格格不入的。在农村,外面来的人里,女老师见过,女军人见过,女干部也见过,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从说话到做派简直骨子里就是娇小姐却又外表并不像娇小姐的女生。他愣愣地坐着,于大兴走来,拍拍他,说:“老范,美了吧?班上好看的女生都围着你转……我倒想让她们帮助我呢,轮都轮不到哪!”
范大越从乡村中学到一零一中学,有种种的不习惯。其中一个就是,居然有女生的学习比男生好。而他正需要接受好学生的帮助,所以绝不能拒绝女生的帮助。从此,凡是邢还给范大越补课的时候,他们俩就成为教室里的一景。一边是白皙的冷静的邢还,一边是羞得通红的焦躁的范大越,两人在课桌上,说一会儿,写一会儿;渐渐地,邢还的脸色变成了红的,范大越的脸色变成了白的,补课就快结束了。
晚饭后,杨妈妈又和范大越谈了很久,主要谈的都是他妈妈郑云生前的逸事。郑云是宣传队里跳舞最好的,老乡们说,一看郑云跳舞,“就像见到了仙女儿”。郑云是冀中本地人,特别吃苦耐劳,有一次她发疟疾,宣传队出外演出,把她留在村里养病。谁知,等大伙回来的时候,谁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却只有碾子上她碾出的十几斤的口粮。可是,她在哪儿呢?杨心田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在外面,是不是又发病了!于是大伙跑到外面找,终于在河边,见她正蜷缩在树下发着抖,抽搐着,两只水桶歪倒在一旁。杨心田对范大越说:“你看你妈妈,那么要强!”后来也是因为她的本地口音与驻地老乡相近,才派她执行任务;为掩护身份,郑云抱着孩子扮作走亲戚的妇女,和宣传队另两位同志同去了。
杨心田说:“当然,在战争年代,大家都是随时准备牺牲的,哪一次外出执行任务,都有可能回不来。没这个准备,还当什么八路?可惜最令人心疼的是,她还带着不足一岁的小问号!后来小问号没了,大伙儿那个哭啊!”
范大越一声不吭,眼泪滚滚而下。
入夜,杨心田安排范大越睡到齐望、齐霄的卧室,齐望把下铺让给了范大越,自己跳上了上铺。齐望兄弟的卧室是一个布置得像学生宿舍式的房间。两张书桌,两张上下床,床铺上的被褥虽是素蓝色,却都像军队里一样,叠得见棱见角的,十分整齐,有几分军营的味道。上铺摞着几个帆布箱子和简单的衣物。
熄灯后,齐望和范大越两人睡不着,就谈起了学校的事情。范大越问齐望:“班里准备怎么帮助萧博?”因为萧博已经对范大越说过,认为班里的同学和干部对范大越比对他更用心。
齐望有些惊讶,没想到萧博竟然感觉出来了。齐望就承认了,他说:“的确,我们对帮助你进步比对萧博更用心;一是因为萧博学习没问题,问题只在思想的进步,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二是因为你不仅需要补课,还要适应城里的生活习惯,任务更重。对不对?”
范大越说:“萧博认为,你们在感情上也对我更好些。”
齐望说:“对呀,你是革命烈士的孩子,他不是。”
范大越说:“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齐望说:“可怜?怎么可怜?”
范大越说:“他家里特别困难,有时也吃不起饭……”
“真的吗?我们并不知道啊!”齐望激动得跳下床,坐到范大越身边,说:“那咱们明天去他家里家访去吧,我去给刘胜利打电话,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早饭后,齐望和范大越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拦住了他们。她问:“那个萧博是不是那个……拿钱的同学?”
齐望说:“是。”
妈妈说:“那你们不能去!不能去!”
齐望说:“为什么?妈妈!刘胜利已经在路上等我们了!”
妈妈又问:“你见过上人家里讨债的人吗?”
齐望说:“知道啊,穆仁智、黄世仁嘛。”
范大越插嘴,说:“他们上杨白劳家……”
“见过人家还了钱还找上门去的吗?齐望,妈妈劝你,今天不去,以后再说!”
齐望说:“妈妈,我们是去看看同学,了解一下人家的家庭状况……是关心,不是告状……再说,学校已经通知家长了,家长是知道的。”
杨心田说:“齐望,你们还年轻,不知轻重,一定要把握好政策……”
但是范大越最终还是被杨妈妈扣住了。她说:“大越也是犯了错误的学生,他不适合去;在家复习功课吧。”
齐望自己出门,和刘胜利在街上碰面,跳上刘胜利的自行车,两人直接去了。
萧博的家在一片平房中间。北京城的中心地带,有着新中国成立后盖的几处成片的工房,暂时解决了新中国成立后大量农村劳动力涌入的住宿困难,格局基本上是几排平房,一户一间。几十户人合用公共厕所,合用水龙头。随着各个家庭成员的增加,这种地方的拥挤是可想而知的。
齐望和刘胜利在一溜狭窄的通道中间,身体碰着住户们摆在门外的各种杂物,左右数着门牌,找到门口。七排五号。齐望敲门。是萧博妈妈开的门,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齐望忙问:“阿姨好,萧博在家吗?我们是萧博的……同学,来看看他。”
萧妈妈把他们让进家里。萧博不在。齐望看着萧妈妈怀里的孩子,说:“阿姨,这是萧博的弟弟吗?真好看……”
萧妈妈说:“哪里,这是我帮人家看的孩子。邻居们休班都不规律,有的星期天,有的不是星期天……不是都得给看吗?”
齐望不由得与刘胜利对视了一下。萧博的家也令他们感到吃惊。真是家徒四壁,屋里除了墙壁上挂满了萧博“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先进课代表”“一等奖”“特等奖”的奖状之外,没有任何色彩。进门处有一张漆已斑驳的木桌,门后有扫帚和一只铁桶。角落里只有一张大床,显然萧博是和妈妈睡在一起的。床上只铺着一张凉席。其余的,似乎就什么都没有了,看得出家里经济状况非常不好。
萧妈妈对他们的来访有些紧张。她给他们一人一杯白水,说:“喝水吧。你们找萧博……有事?”
齐望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家访。”
萧妈妈说:“他怎么没跟我说你们要来?他……出什么事了吗?”
齐望和刘胜利再一次对视。怎么?萧妈妈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刘胜利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们是临时决定的,星期天有时间,就来看看。”
萧博妈妈说:“噢。那就看看我们家吧,就是这么个情况,让你们笑话。”
二人坐下,刘胜利问:“阿姨,萧叔叔……”
萧博妈妈说:“萧博他爸爸早就去世了,病死的。我身体也不好,靠着给人家校对一些文稿,顺便给人看两个孩子,再难,也要让萧博吃得饱,穿得暖,读书,上学……”
齐望问:“萧博在家里帮您干活吗?”
萧妈妈说:“帮啊,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干活。他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勤工俭学了……他现在上一零一的学费都是自己挣来的。”萧妈妈说,“但是上一零一以后,每个月的饭费……过去在家和我一起吃,能省不少哪。看这个月……能借就借点,先紧着他用。”
齐望极受震动,问:“阿姨,真的?”
萧博从小聪明好强,处处带头,一直是学校的尖子学生。小学五年级时担任了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还当选东城区少先队主席团主席。后来,突如其来,学校撤销了他的一切学生职务,什么干部都不让他当了,对一个小学生的打击不可说不大。后经萧妈妈多方打听,才得知是他的一个叔叔,出了点事,年轻时候在国民党的远征军干过……刘胜利对军事史当然熟悉,立刻说:“是国民党的远征军,抗日战争在中缅边境作战……”
萧妈妈说:“唉,不论出了什么事,也和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孩子没关系呀。是不是?”
齐望说:“是。重在表现,重在每个人自己的表现嘛。”
萧妈看着齐望,问他:“听你说话还挺有水平……你们的家里,都是大官……干部吧?”
刘胜利说:“是,他爸爸是地方的干部,我家里是军队的。”
萧妈妈说:“好啊,你们出身都比萧博强,要多帮助他。”
齐望说:“阿姨,我们是互相帮助。萧博和我们一样,都是革命接班人,都是党的孩子,将来都是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
说这话的时候,齐望是十分坚信这一点的。他认为,阳光能照在自己身上,也一定能照在其他人身上。
从萧博家出来后,齐望和刘胜利腿都有些软,他们找了个墙根坐下了。萧博家的穷困吓傻了两个共青团员。
刘胜利捂住胸口,说:“哎呀,吓我一跳!怎么会有这么穷的家啊!”
齐望说:“我也没想到,萧博家这么困难……”
刘胜利说:“你看床上了吗?就是光板上一张席子,连褥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