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那天的一切都很正常,非常的正常。
一大早姐姐又照常以脚踹来代替闹钟叫我起床:“死女人!已经八点十分了知不知道?!按规定今天是你去买菜!可是我到现在连早饭还没吃!”
“可我昨……今天一直到凌晨两点才睡啊……”我喃喃。昨晚玩电脑到两点真不是我的错,谁叫暑假就是这么容易让人沉沦堕落呢?
“我可没有叫你这么晚睡!今天该你的就是你的,给我买早餐去!”
于是十分钟后我跌跌撞撞地出门。
姐姐又照常叮嘱我:“你在路上的时候,一定要多加注意哦!”
我知道她不是叫我小心车辆。
我姐就读生物系,每天念叨生物界有众多不可预知的突变现象,比如会发声的蚯蚓、会长角的蛇、会长鳞片的毛毛虫。所以她要求我每次上街都要注意前后左右上下内外,以求找到珍稀物种,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论文一篇,将来好组个自己的实验室。
“是——我知道啦,会发声的蚯蚓、会长角的蛇、会长鳞片的毛毛虫……只要见到了就一定要捡回家!”
为什么她要去念生物呢,还要主修生物基因?到现在走火入魔,每日沉浸在基因突变超人怪物之中。她如果去念中文,以她现在惊世骇俗的想象力,一定会是奇幻小说的大家,多造福人类呀!
一边补睡,一边在路上走S型路线的我,到那片荒废的工地大概是十分钟后的事。
于是在我十七岁那年的七月十一日上午八点三十分,遇见了我一生最重大的转折。
揉着惺忪的睡眼,经过堆满了破铁皮、塑料瓶、一次性餐具的荒芜空地时,只觉得眼角的余光中,出现了一点淡淡的光芒。
唔……晶莹剔透的金色,绚烂夺目。
所以我转过头,向那边瞥了一眼。
姐姐的愿望成真了。
我居然真的,看到了一条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它钻在塑料瓶和一次性餐具之中,在我审视的目光下,努力地缩起身子,抖抖索索地扯过一片塑料袋,企图遮住自己。
但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它蓝荧荧的小角,还有淡金色的鳞片和碧绿色的大眼睛——
是会长角的蛇,还是长了鳞片的毛毛虫?
还是……
而此时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东西能不能换个最便宜的冰激凌?都抓到这么稀奇古怪的生物了,姐姐应该会请我吃一顿吧?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我伸手就捉住了它的尾巴,倒拎在面前看。因为犯困而睁不开的大眼,对上了它水汪汪的小眼。
哇……好恶心的虫子,倒挂在我的手里,跟蚯蚓一样拼命扭着腰,死命想要抬头。
我见它的头越抬越高,便随手一抖,它顿时晕了,软软地垂了下去,连舌头都吐出来了,歪在一边。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连早餐都不买了,兴奋地一步三跳回家去。有了这东西,姐姐哪还会追究我没买早餐呀!
至于会不会有毒——我低头看看它虚弱无力地挣扎的样子,非常放心。
等我上了楼梯,它好像又恢复了点力气,勉强地挣起头,嘴巴也微微一张一张的。
我随随便便地把它提在眼前看,自言自语:“放心吧,我姐会好好对你的,小蚯蚓!”
“其实……我是一条龙。”它气若游丝,嘴巴一张一合地说。
我看看周围,没有人。
眨眨眼睛,我抬头看楼上,没有人;低头看楼下,没有人;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没有人。
确定前后左右上下都没人之后,我才用力一弹这条虫子的头。
“呜——”的一声哀嚎,这真情实感,绝对不可能是别人配音的。虫子的眼泪顿时哗的一下就倾泻了。
我立即攥紧虫子的尾巴狂甩,忍不住朝天大笑出来:“哈哈哈,我发了——”
一点都没错!
研究生物的姐姐就是有先见之明!就是明察秋毫!就是洞察先机!
这不就是她对我耳提面命的“说话的蚯蚓、长角的蛇、长鳞片的毛毛虫”的集合体?
我几乎要怀疑,这东西之所以如此符合姐姐的要求,是因为是从她的实验室里溜出来的基因突变实验品!
如今我终于将她孜孜以求的生物捡回家了,姐姐会不会因此良心发现而免了我和她轮流做饭?会不会承包所有的三餐?会不会从此我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姐妹相亲相爱的生活?
难道我的好日子从今天开始了?哈哈哈……
“我喘不过气了……你让我自己走好不好?我不会跑的……其实我是一条龙……”
手中被我紧紧攥着的虫子用很温柔的声音,打断我的仰天长笑。
一条龙……
我抬头看看楼道外的天空。太阳从东边升起,天空是蓝色的,云朵也是白色的,世界明明很正常。
“呵呵。”
我不理它,继续往家里走。
因为,有脑子的人都不会认同这么小、这么没用的一条龙!
“喂……我听说你们人类应该很尊敬龙才对啊?”它挣扎着,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吵!小心我踩扁你。”我威胁它。
于是它乖乖闭嘴,只用水汪汪的眼睛仰望着我。
我用手指戳它的头,从那两只小小的蓝色的角戳到长着细细胡须的嘴巴:“龙?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都侮辱了龙吗?有你那么难看的——龙吗?身子细得牙签似的,还只有我手指这么长,你说自己是龙,我都替龙难为情!”
它可怜兮兮地抱着两只前爪问:“你要看我变大的样子对不对?我现在只是被太阳晒得脱水,缩小了而已……”
脱水……洗衣机才脱水呢!我嗤之以鼻:“我吃过泡面里的脱水蔬菜包,吃过脱水菠萝干、桃子干、秋葵干,那你脱水后吃起来是不是也脆脆的?”
“别……别吃我。”它立即抱住了头,哭腔弥漫。
“放心吧,我才没兴趣呢,谁吃虫子啊。”我又揉了揉它的脑袋,“不过你确定你能变大?可变成大虫子也没啥好看的呀,要是变个帅哥出来,说不定我还会看看。”
那条虫低声嘀咕:“帅哥……帅哥我也是可以的……”
“切,真当自己是龙了,还变成人形?”我嗤笑,不理它,掏出钥匙进家门。
把门咣一下打开,我得意非凡地朝着里面大叫:“姐——看我捉了一条蚯蚓,超奇怪的!”
手中的虫子又在低声反对:“其实,我是一条龙……”
“你很烦哎!”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我顾着脱鞋子,直接把它往玄关处的金鱼缸里一丢——里面的金鱼早就被姐解剖了,连水也干涸了,除了灰尘一无所有。
“姐,在哪儿啊?”
在我人生里最值得在她面前夸耀的时刻,我搜遍了整个屋子,居然没见到她的人!
只在冰箱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
亲爱的妹妹,导师突然来电,要去考察阿布鲁几亚的生物在近几年的变迁,因为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所以地址就不留了,拜!
便签纸的最下方,还写了一行字:
对了,归期也不详。
可恶……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难道暑假就可以让妹妹在家里自生自灭吗?
最重要的是,难道我一个暑假都要吃自己做的饭吗?
想到自己做的那些饭……
那些饭……
我顿时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愤怒。郁闷。难过。悲伤。
人生如此凄凉,我也只好去冰箱里弄了个冰激凌,坐在电脑前边刷网页边吃。
不知过了多久,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眼角的余光里,有金色和蓝色的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我面前晃动着。
我往电脑旁边一瞥,那条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鱼缸,蠕动着在桌子上爬来爬去,灿烂的金色和晶莹的蓝色搭配在一起,漂亮得令人心动。
而这条漂亮的虫子抬头看着我手中的冰激凌,拼命地摇尾巴。
对啊,我这才想起来,为了姐姐的研究大业,我还弄了条虫子过来呢……
算了,放生好了。
谁叫我就是如此善良。
我把那条虫子的尾巴拎起来,打开窗要丢下去的时候,蚯蚓尖叫出来:“求你了,不要吧?”
我停住了手,端详着它:“你不走?”
“因为……因为这里是六楼啊!我有恐高症!而且我会头晕,一晕就吐,吐了就会污染环境的!我是环保主义者!”
我于是改变主意,在花盆里挖洞——活埋它!
环保主义者嘛,用生物当花肥最绿色最环保了。
至于蚯蚓能不能活埋,不在我的考虑当中。
虫子在旁边看我为它挖安息之地,睁着无辜又迷惘的眼睛,压根儿不明白我这是为它准备的。
我一边挖着洞,一边认真地看着它:“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虫子考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桌上还剩一点的冰激凌,怯弱地问:“那个……我想吃一口冰激凌。”
“蚯蚓会吃这个吗?”我怀疑地问。
它立刻纵身一跃,跳到盒子里狂吃冰激凌,嘴巴里塞着满满的冰激凌,还在认真解释说:“其实哦(我)不是扣(蚯)蚓,哦(我)是一条龙。”
难为它嘴巴都变形了,还能准确地发出那个“龙”的音。
在它吃东西的时候,我也把洞挖好了。
“你自己跳,还是我动手?”我问。
它全身裹满冰激凌,艰难地揉着肚子:“这个洞……是,是给我的?”
“嗯哪。”
“我以后住在这里?”
“不,是种在这里。”
它的脸色终于开始变了,金色的鳞片也一点一点变得煞白:“种……种?”
我严肃地点头:“我不养虫子。”小时候同学们一起养蚕时,我唯一关心的就是养大了之后蚕蛹怎么炸才好吃。
它的眼中又蓄满泪水,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正义凛然地望着这条小虫子。
最后它抹了一把泪,说:“我是环保主义者。”
我点头:“我知道。”
“所以,我想洗干净再种。”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虽然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有那么些虚无缥缈欲理还乱的关系似的……
“反正都要成为肥料了嘛……”我皱着眉,用两个手指拎起它,来到卫生间。
它紧紧抱住我的手指,挂在空中晃晃荡荡,兴奋地问:“是不是要洗澡了?是不是有水?是不是?”
“当然要用水洗了,洗完你就给我自行了断!”我居然没有追究它那种兴奋,把它往洗脸盆里一丢,然后打开水龙头。
水花从水龙头冲出的那一刻,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没有穿衣服的男生,坐在浴室的洗脸盆上,看着我。
水花四溅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浴室的灯光如此明亮,照亮了他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湿漉漉的……身体。
除了尖叫之外,没有什么可以表达我的心情。
而那个坐在洗脸盆上的男生,很无辜地用大眼睛看着我,抬手托起下巴:“我都说过了嘛,我是一条龙。”
“可……可可可,可是龙不是长这样的!龙是……那样的!”我努力地抬手,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龙角的样子。
比划完了才感觉自己不对劲,混蛋,我真是脑子不清楚了!我干吗要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生指手画脚啊?
我下意识转身,结果从镜子里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夺门而出,一脚把门踹上,把他锁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