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看破世情,毫无眷恋,竟把妻孥弃了,飘然出门,随他嫁也得,守也得,只携一根棒,一只碗,做个不骄妻妾的齐人,在外面乞食。
知道自己不长进,玷辱祖宗,怕人知道姓氏,说他是某人之子,某人之孙,要把“叫化”二字封赠先人,所以不肯说出直言,忽而姓张,忽而姓李。
为甚么没有定居?他道:“叫化”两个字,也是随人解说得的,若还只顾口腹,不惜廉耻,把几十个“老爷”、“奶奶”换他一文低钱,叫了又叫,化了又化,这就是叫唤之“叫”、募化之“化”了;若还做得清高,计得廉介,在乞息里面行些道义出来,使人见了,个个思忖道:“乞丐之人尚且如此,岂可人而如乞丐乎?”这等做来,就是劝教之“教”、变化之“化”了。
每一分人家,终身只讨他一次。这一次又只讨他一文,在我不伤其廉,在人不伤其惠。当初做官的里面,有个“一钱太守”。做太守的人,每一个百姓取他一文钱,尚且不叫做贪墨,何况于乞丐之人?若还守定在一处,讨过的人家终日去讨,不但惹人憎嫌,取人唾骂,就是自己心上也觉得不安;不如周游列国,传食四方,使我的教化大行于天下,天下好施喜舍的人,要见我第二面也不能够,就像天上的神龙一般,使人见首而见不尾,何等清高,何等廉介!他立定了这个主意,所以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再不曾在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
为何忽然财主,又忽然做了穷人?只因他天性慷慨,最恶的是悭吝之人。古语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就做了叫化子,依旧还轻财重义。自己要别人施舍,讨来的钱钞又要施舍别人。
财主人家见他讨饭讨得清高,做人做得硬挣,又且通今识古,会做几首粗浅诗词,都不把他做乞儿看待。
见他走进门来,不是亲手递茶,就是唤人送饭;不是解开串头拣一大钱,就是摊开银包拈一小块,都不消他开口,输心乐意的施舍他。
所以他的钱财,极来得容易,一日到晚,定有几百个绝大的铜钱,几十块极碎的银子。若肯攒积起来,不但不消叫化,还可以恢复旧业,做个中兴财主。
怎奈他旧性不改,竟像银子钱财上面有刀锋剑芒,要割人手掌的一般,有了几分,定要散去,决不肯留在身边过夜。看见同伴之中,有时运不济,叫化不来的,论分论钱周济他;有病倒在床,不能出去叫化的,论年论月供给他。这或者是同病相怜,物伤其类的意思,也还罢了。
有时讨到穷苦人家,见他家中粮绝,灶上烟消,死者无棺,病者少药,就不觉动起恻隐心来。岂但不要他施舍,还向旧薄包里倾出冷饭,倒送于施主充饥;破布袋中摸出金钱,反施与檀那作福。
所以叫化得来的时节,三五日不做好汉,买些衣服,穿着起来,就是乞丐之中第一个财主;撒漫去了的时节,一两日没人接济,衣裳卖尽,出身露体,就是叫化里面第一个穷人。
人见他穷到叫化的地步,还不回头,叫做“穷不怕”。叫到后来,凡是北京、河南、山东、山西的人,没有一个不知其名,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人人都望他上门,要看是怎生一面孔,做人这等异样。
一日讨到山西太原府,也是他运限不利,劫数难逃,名士的遭际忽然偃蹇起来。初到地方叫化,只有一个好善的妓妇,留他吃了顿饱饭,出门的时节还约他再来走走。“穷不怕”是讨过一次不讨第二次的,怎么还肯再去。那晓得除了这个信女,再没有第二个善男。讨了四五日,低钱不见一文。在人家门首立上几个时辰,讨不得关碗冷粥,一块锅巴。临舍他的时节,还要骂上几声,把饭食丢在地下,等他自拾;再没有和颜悦色,在手里递与他的。
“穷不怕”是有侠骨的人,宁可忍饥受饿,使性出门,不肯受那嗟蹴之食。一连饿了几日,不觉眼中发花,耳内蝉鸣,一张没倚靠的肚皮,吸到背脊上去,看看要做伯夷、叔齐了。
自己宿在冷庙之中,反复思量道:“我往常的叫化时运,是从来少有的,为甚么没原故倒起运来?虽然说是叫化的人,就活到一百岁少不得是饿死,只是我这叫化子比别人不同,多活一年,还替世上的人多做一年好事。难道不老不病,就是这等死了不成?”想过一会,忽然醒悟转来道:“是了。往常人肯施舍,一来是重我的人品,二来是慕我的名声,所以一见了面,就相待如宾,钱财饭食,不求而至。我如今初到地方,又不曾有人替我先容,说有个轻财重义的‘穷不怕’,要到这边来行道,大家作兴他一作兴;我又不曾自己称名道姓,说我就是远近知名的‘穷不怕’,初到这边来糊口,求列位看顾一看顾。他知道我是何人,肯破格相待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做毛遂自荐了。把近来做名士的诀窍也要试验出来,使他知道我,在盛名之下,才好尊敬我。”算计定了,就买一张大绵纸,褙做几层,做一首七言四句的诗,写在上面,就如星相医卜的招牌一般,捏在手里,走到人家去叫化。其诗云:仗义疏财“穷不怕”,自书名号肩头挂。
别人施我我施人,叫化之中行教化。
拿这张招牌,熬着饿肚,到街上去东走西撞。只说“穷不怕”三个字是棵摇钱树,街上人见了,只恨相见之晚,岂有当面错过,竟不延纳之理?谁想天下之事尽有出之意外的。未挂招牌之先,银子铜钱虽然讨不着,还有些残茶剩饭与他看看,做个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自挂招牌之后,冷粥要留来养猫,锅巴要拿去喂狗,没得与他见面。
“穷不怕”立得腿酸,叫得口渴,还讨一顿棍子打了出来。
一个太原城里,不知几十万人家,不约而同,都是如此,竟像写了合同议约,要饿死他的一般。不知是甚么原故?他只得叹口气道:“道之不行也欤,命也。‘穷不怕’其如命何!”回到冷庙之中,丢了招牌,也不求生,也不寻死,只是仰天僵卧,做个束手待毙而已。
可怜他是饿坏的人,那里经得再饿?只消一日一夜,没有水浆下肚,就觉四肢冰冷,目定口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看官,你说“穷不怕”的教化处处大行,独有太原行不去;别处的人都喜施舍,独有太原不喜施舍,这是甚么原故?要晓得太原人,也是极慕他的,只因终日放在口里,说来说去,看见乞儿上门,就呵叱他道:“你不晓得叫化里面有个‘穷不怕’么?一分人家只讨一次,到第二次就请他也不来了,这才是个好花子。你为何不学他一学,三日两头只管上门来惹厌,我们就有钱也不舍你,要留在这边,等那‘穷不怕’。”人人都是这等说。
传播开去,就有个远方乞儿,要射起利来,竟假冒“穷不怕”之名,先到太原来行道。太原人都把他面庞举止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把银钱送他,饭食请他,那个乞儿倒撰了一注大钱而去。临去的时节,又对众人道:“我‘穷不怕’是一匹好马,再不吃回头草的。如今扰过一次,以后再不来了。只恐怕有无耻之徒,等我去后,歇上一年半载,假冒我的贱名来搅扰地方,不但费了施主的钱钞,又且坏了不肖的名声。列位紧记此言,切不可被人欺骗。”所以太原之人,一来错认了前人之貌,二来误听了先入之言,起先既把假的当做真的,如今自然把真的当做假的了。所以一见了他,就像仇人一般,半个铜钱不肯轻舍,连那一块锅巴,半碗冷粥,勉强丢掷与他,还像违了圣旨的一般,怎么肯欢欢喜喜的出手?“穷不怕”只因名高致累,弄到生计索然,又没人对他说,他那里得知?彼时饿到九死一生之际。本处的地方总甲,往常巴不得死了乞丐,好往各家科敛银钱,多少买几个芦席卷了死人,抬去埋了,余剩下来的,好拿去买酒肉吃。此时见“穷不怕”浑身冰冷,料想没有生机,就不等他断气,先到各家科敛。
偶然敛到一个娼妇人家,那个娼妇姓刘,是太原城中第一个名妓,正接着一个财主嫖客,与他对坐下棋。
听见说死了乞儿,就把棋子丢下了,连忙问道:“那叫化子是那里人?可晓得他的名字?”地方道:“是山东路上来的,混名叫做‘穷不怕’。”妓妇大惊道:“这是一尊活菩萨,为甚么没病没痛,就会死了?”地方道:“是没人施舍,饿死了的。”妓妇连声叹息,说:“这个乞儿,本处的人不晓得他的来历,我当初在山东居住,他也在山东叫化,只有我认得他,这个才是真正‘穷不怕’,以前来的那一个是冒名的。”嫖客道:“乞丐的人,有甚么好处,别人冒起名来?”妓妇把他生平善行,对嫖客述了一遍。
嫖客道:“这只怕是传闻的话,乞丐里面那有这等好人?”
妓妇道:“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他的好处我不但眼见,还亲自受他恩惠过的。不瞒相公说,我十二三岁的时节,家里彻穷,母亲死了三日,不能备办棺衾。他叫化叫到我家来,我对他痛哭道:”母亲的尸骸暴露,尚且不能收殓,那有铜钱打发你?
他起先不信,及至领他看过尸首,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包银子,虽然不上一两,倒有七、八百块,都是叫化来的,又凑上几百铜钱,送与我家父亲,措办棺木。我家正在危急之际,顾不得羞耻,只得受了他的。若不是他周济,母亲的骸骨几乎不能收殓,他竟是我的恩人。前日走进门来,我便认得他,他还认不得我。
只留他吃得一顿饭,约他改日再来,要对他说出原情,重重的报他一报他。那里晓得几日不见,就饿死了,岂不可怜。“说完,不觉泪下起来。
嫖客道:“他既然助你葬亲,我如今也替你还他一口棺木,再做些好事超度他超度,也就可以报得他了。”妓妇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嫖客就分付家人,取五两银子,交与地方总甲备办棺衾,待收殓之后,再叫和尚超度他。妓妇恐怕地方总甲侵渔入己,叫家人跟去,面同收殓。
谁想买了棺木抬到庙中,把死人一看,还是不曾绝命的。
家人讨些热汤灌了几口,就渐渐有些生气,再把粥汤灌灌,不觉对人说起话来,说:“我是饿死的人,一个铜钱、半碗冷饭,尚且没人施舍,这口棺木是从那里来的?满城的财主都要罢我于死地,列位是何等之人,又为何肯来救我?”地方与家人把妓妇感他昔日之恩,嫖客助他棺衾之费的话,说了一遍。“穷不怕”大惊道:“难道如今世上还有个知恩报德的人不成?这是桩奇事了。这等看来,不但我乞丐之中有人物,连娼优隶卒之中也有人物了。”惊喜了一会,就勉强挣扎起来,买些点心吃吃,央家人扶了,走去拜谢恩人。妓妇见他活了,不胜之喜,连忙取饭食款待他。
嫖客问他道:“你往常穷不怕,如今穷怕了么?”他点点头道:“穷怕了。”嫖客道:“你以后有了钱财,还敢浪用么?”
他摇摇头道:“再不敢浪用了。”嫖客对妓妇道:“他大难不死,又能悔过,将来必有好处。你当初既受过他的恩惠,如今又没有亲人,何不与他结为兄妹。留在家中,把些闲饭养他,一来报恩,二来积德,何等不妙?”妓妇道:“我也正要如此。”就在嫖客面前,对天拜了几拜。从此以后,妓妇呼他为兄,他呼妓妇为妹,两个相处得极好。
过了三、五日,“穷不怕”有些厌烦起来,自己思量道:“我当初破家之后,只因不屑做娼优隶卒,所以出来叫化。如今争了十年饿气,又从新跟了妓女,做起乌龟亲眷来,图哺啜而丧声名,岂不是为小而失大?”
就托故辞了妓妇与嫖客,要往别处走走。嫖客留他不住,只得分付了道:“你这等一个人,为甚么好事不做,只想去叫化?你看从来叫化里面,那一个是有收成的?我如今赠你五十两银子,你拿去做本钱,寻些生意做做,节不可再去叫化了。”说完,就分付家人开开皮匣,取出一锭大元宝,亲手交付与他。
“穷不怕”再三推辞,推辞不脱,只得受了。妓妇又分付他道:“你是个慷慨的人,有的这注银子,少不得看见穷人又要施舍;舍去之后,少不得又像前日的故事。只怕饿死在别处,没有第二个灌粥汤、舍棺木的人了。我如今把个戒指送你,你戴在手上,但凡要用银子的时节,就想着我的话,急急要止住了,不可再照以前撒漫。”说完,就退下一个金戒指,替他戴在手上。
“穷不怕”千恩万谢,拜别出门。心上思量道:“有了这五十两银子,自然该做生意了,难道还好叫化不成?只是一件,我自有生以来,不曾做过生意,不知那一桩买卖做得。万一做折了本,依旧叫化;不如把银子藏在身边,再叫化几时,看世上的生意是那一桩最稳,学些本事在肚里,然后去做,也不为迟。”算计定了,就离了太原地方,到北京保定府高阳县去行道。也亏他善听忠言,不违谏诤,把妓妇叮嘱的话紧紧记在心头,半个低钱不敢浪用,准准熬了一个月。
到一月之后,又是他月建不利,劫数难逃。每日清晨起来,到街上叫化,只见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一个乡宦人家门首,不住的磕头。磕一个头,叫一声道:“天官老爷,还了我的人罢!”一连磕上几百个头,方才走了开去。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冤家凑巧,“穷不怕”不去,他再不来;他若不来,“穷不怕”也不去,竟像约定的一般,日日在他门首撞着。
一连遇见十几次,“穷不怕”恻隐之心又有些动弹起来。
待他转去的时节,跟住了他,走到个僻静去处,叫住了问道:“老奶奶,你为甚么事跪在人家门首磕头?
有甚么苦情,对我说一说看。“那妇人正在悲苦之际,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巴不得立住了告诉一番,等人替他区处;及至回转头来,看见是个叫化子,那里有口对他说话?啐了一声,往前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