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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1)

诗云:

削骨蒸肌岂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典刑未正先残酷,法吏当知善用权。

话说戮尸弃骨,古之极刑。今法被人殴死者,必要简尸。简得致命伤痕,方准抵偿,问入死罪,可无冤枉。本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简,便有许多奸巧做出来。那把人命图赖人的,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只此一简,已够奈何着他了。你道为何?官府一准简尸,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跟官、门、皂、轿夫、吹手多要酒饭钱,仵作人要开手钱、洗手钱,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朱墨钱、笔砚钱,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要折盘盏,各项名色甚多,不可尽述。就简得雪白无伤,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问得原告招诬,何益于事?所以奸徒与人有仇,便思将人命为奇货。官府动笔判个“简”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应得的,岂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伤简得出来,正人罪名,方是正条。然刮骨蒸尸,千零百碎,与死的人计较,也是不忍见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听”及“许尸亲告递免简”之例,正是圣主曲体人情处。岂知世上惨刻的官,要见自己风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听尸亲免简,定要劣撅做去。以致开久殓之棺,掘久埋之骨。随你伤人子之心,堕旁观之泪,他只是硬着肚肠不管。原告不执命,就坐他受贿;亲友劝息,就诬他私和。一味蛮刑,打成狱案。自道是与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惨酷已极了。这多是绝子绝孙的勾当。

闽中有一人,名曰陈福生,与富人洪大寿家佣工。偶因口语不逊,被洪大寿痛打一顿。那福生才吃得饭过,气郁在胸,得了中懑之症。看看待死。临死对妻子道:“我被洪家长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听了人教唆,赖他人命,致将我尸首简验,粉骨碎身。只略与他说说。他怕人命缠累,必然周给后事,供养得你每终身,便是便益了。”妻子听言,死后果去见那家长,但道:“因被责罚之后,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长可怜孤寡,做个主张。”洪大寿见因打致死,心里虚怯的。见他说得揣己,巴不得他没有说话,给与银两,厚加殡殓,又许了时常周济他母子,已此无说了。

陈福生有个族人陈三,混名陈喇虎,是个不本分、好有事的。见洪大寿是有想头的人家,况福生被打而死,不为无因,就来撺掇陈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状执命。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财主些气,也是年该命限。况且死后他一味好意,殡殓有礼,我们翻脸子不转,只自家认了悔气罢。”喇虎道:“你每不知事体。这出银殡殓,正好做告状张本。这样富家,一条人命,好歹也起发他几百两生意,如何便是这样住了?”妻子道:“贫莫与富斗。打起官司来,我们先要银子下本钱,那里去讨?不如做个好人住手。他财主每或者还有不亏我处。”

陈喇虎见说他不动,自到洪家去吓诈道:“我是陈福生族长。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家私买下了他妻子,便打点把一场人命糊涂了。你们须要我口净,也得大家吃块肉儿。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过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无说话,天大事已定,旁边人闲言闲语不必怕他。不教人来兜揽,任他放屁喇撒一出,没兴自去。

喇虎见无动静,老大没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须得是他亲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状,连尸亲也告在里头,须教他开不得口。”登时写下一状,往府里首了。府里见是人命,发下理刑馆。

那理刑推官最是心性惨刻的,喜的是简尸,好的是入罪,是个拆人家的祖师。见人命状到手,访得洪家巨富,就想在这桩事上显出自己风力来。连忙出牌拘人,吊尸简验。陈家妻子实是怕事,与人商量道:“递了免简,就好住得。”急写状去递。推官道:“分明是私下买和的情了。”不肯准状。洪家央了分上去说:“尸亲不愿,可以免简。”推官一发怒将起来道:“有了银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将陈家妻子拶出,定要简尸。没奈何,只得抬出棺木,解到尸场。聚齐了一干人众,如法蒸简。

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敢不奉承?把红的说紫,青的说黑,报了致命伤两三处。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个富人,不肯假借,我声名就重了。立要问他抵命。怎当得将律例一查,家长殴死雇工人,只断得埋葬,问得徒赎,并无抵偿之条。只落得洪家费掉了些银子,陈家也不得安宁,陈福生殓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这一番,大家多事。陈喇虎也不见沾了什么实滋味,推官也不见增了什么好名头,枉做了难人。一场人命结过了,洪家道陈氏母子到底不做对头,心里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贫乏。

陈喇虎指望个小富贵,竟落了空,心里常怀怏怏。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与陈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内,为你妄想吓诈别人,致得我尸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还我债去!”将陈喇虎按倒在地,满身把泥来搓擦。陈喇虎挣扎不得。直等后边人走来,陈福生放手而去。喇虎闷倒在地,后边人认得他的,扶了回家。家里道是酒醉,不以为意。不想自此之后,喇虎浑身生起癞来,起床不得。要出门来扛帮教唆,做些惫懒的事,再不能够了。淹缠半载,不能支持。到临死才对家人说着:“路上遇陈福生,嫌我出首,简了他尸,以此报我。我不得活了。”说罢就死。死后家人信了人言,道癞疾要传染亲人,急忙抬出,埋于浅土。被狗子乘热拖将出来,吃了一半。此乃陈喇虎作恶之报。

却是陈福生不与打他的洪大寿为仇,反来报替他执命的族人,可见简尸一事,原非死的所愿。做官的人要晓得,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做那极惨的勾当?倘若尸亲苦求免简,也该依他为是。至于假人命,一发不必说。必待审得人命逼真,然后行简定罪。只一先后之着,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说一个情愿自死,不肯简父尸的孝子,与看官每听一听。

父仇不报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卢。枭獍一诛身已绝,法官还用简尸无?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浙江金华府武义县有一个人,姓王,名良,是个儒家出身。有个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气岸凌人。专一放债取利,行凶剥民。就是族中支派,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一些面情也没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银二两,每年将束修上利。积了四五年,还过他有两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里,还到此地,可以相让;此后利钱,便不上紧了些。王俊是放债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还煞只是利银,本钱原根不动,利钱还须照常,岂算还过多寡?一日在一族长处会席,两下各持一说,争论起来。王俊有了酒意,做出财主的样式,支手舞脚的发挥。王良气不平,又自恃尊辈,喝道:“你如此气质,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财主打了欠债的。”趁着酒性,那管尊卑,扑的一掌打过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赶上,拳头脚尖一齐来。族长道:“使不得!使不得!”忙来劝时,已打得不亦乐乎了。

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发了,也不认得什么人,也不记得什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风,狠戾暴怒罢了,不管别人当不起的。当下一个族侄把个叔子打得七损八伤。族长劝不住,猛力解开,教人负了王良家去。王俊没个头主,没些意思,耀武扬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讵知王良打得伤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个读书人。父亲将死之时,唤过吩咐道:“我为族子王俊殴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儿誓不与俱生人世。”王良点头而绝。王世名拊膺号恸,即具状到县间,告为立杀父命事,将族长告做见人。县间准行,随出牌吊尸到官,伺候相简。

王俊自知此事决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长处息:任凭要银多少,总不计论;处得停妥,族长分外酬谢,自不必说。族长见有些油水,来劝王世名罢讼道:“父亲既死,不可复生。他家有的是财物,怎与他争得过?要他偿命,必要简尸。他使用了仵作,将伤报轻了,命未必得偿,尸骸先吃这番狼籍,大不是算。依我说,乘他惧怕成讼之时,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无事,未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执命,无有不简尸之理。不论世情敌他不过,纵是偿得命来,伤残父骨,我心何忍?只存着报仇在心,拼得性命,那处不着了手?何必当官,拘着理法,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又三推六问,几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诈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别图再报。”回复族长道:“父亲委是冤死,但我贫家,不能与做头敌,只凭尊长所命罢了。”

族长大喜,去对王俊说了。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为殡葬父亲、养膳老母之费。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简,族长随递个息词,永无翻悔,王世名一一依听了。来对母亲说道:“儿非见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儿所以权听其处分,使彼绝无疑心也。”世名之母,妇女见识,是做人家念头重的。见得了这些肥田,可以受享,也自甘心罢了。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像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悄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

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将心事留。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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