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清闲好,谁肯逢闲闲此身?不是逢闲闲不得,清闲岂是等闲人?则今且说个“閒”字,是“门”字中着个“月”字。你看那一轮明月,只见他忙忙的穿窗入户,那天上清光不动,却是冷淡无心。人学得他,便是闹中取静,才算做真闲。有的说:“人生在世,忙一半,闲一半。假如日里做事是忙,夜间睡去便是闲了。却不知日里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乱;昼之所思,夜之所梦,连睡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闲自在?古时有个仙长,姓庄,名周,睡去梦中化为蝴蝶,栩栩而飞,其意甚乐。醒将转来,还只认做蝴蝶化身。只为他胸中无事,逍遥洒落,故有此梦。世上多少渴睡汉,怎不见第二个人梦为蝴蝶?可见梦睡中也分个闲忙在。且莫论闲忙,一入了名利关,连睡也讨不得个足意。所以古诗云:“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度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无眠,必非闲客。”如今人名利关心,上了床,千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惊醒将来。尽有一般昏昏沉沉,以昼为夜,睡个没了歇的。多因酒色过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绪牵缠,心神浊乱所致。总来不得睡趣,不是睡的乐境。
则今且说第一个睡中得趣的,无过陈抟先生。怎见得?有诗为证:昏昏黑黑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彭祖寿经八百岁,不比陈抟一觉眠。俗说陈抟一觉,睡了八百年。按陈抟寿止一百十八岁,虽说是尸解为仙去了,也没有一睡八百年之理。此是诨话!只是说他睡时多,醒时少。他曾两隐名山,四辞朝命,终身不近女色,不亲人事,所以步步清闲。则他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学也。说话的,你道他隐在那两处的名山?辞那四朝的君命?有诗为证:纷纷五代战尘嚣,转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投笼罩,云中仙鹤不能招。
话说陈抟先生,表字图南,别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氏。生长五六岁,还不会说话,人都叫他“哑孩儿”。一日,在水边游戏,遇一妇人,身穿青色之衣,自称毛女。将陈抟抱去山中,饮以琼浆,陈抟便会说话,自觉心窍开爽。毛女将书一册,投他怀内,又赠以诗云:“药苗不满笥,又更上危巅。回指归去路,相将入翠烟。”
陈抟回到家中,忽然念这四句诗出来,父母大惊!问道:“这四句诗,谁教你的?”陈抟说其缘故,就怀中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本《周易》。陈抟便能成诵,就晓得八卦的大意。自此无书不览,只这本《周易》,坐卧不离。又爱读《黄庭》、《老子》诸书,洒然有出世之志。十八岁上,父母双亡。便把家财抛散,分赠亲族乡党。自只携一石铛,往本县隐山居住。梦见毛女授以炼形归气、炼气归神、炼神归虚之法,遂奉而行之,足迹不入城市。梁唐士大夫慕陈先生之名,如活神仙,求一见而不可得。有造谒者,先生辄侧卧,不与交接。人见他鼾睡不起,叹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长兴年间,闻其高尚之名,御笔亲书丹诏,遣官招之。使者络绎不绝,先生违不得圣旨,只得随使者取路到洛阳帝都,谒见天子,长揖不拜,满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搀,锦墩赐坐,说道:“劳苦先生远来,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陈抟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无用于世。过蒙陛下采录,有负圣意,乞赐放归,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弃而来,朕正欲侍教,岂可轻去?”陈抟不应,闭目睡去了。明宗叹道:“此高士也,朕不可以常礼待之。”乃送至礼贤宾馆,饮食供帐甚设。先生一无所用,蚤晚只在个蒲团上打坐。明宗屡次驾幸礼贤馆,有时值他睡卧,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其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官,陈抟那里肯就。
有丞相冯道奏道:“臣闻:七情莫甚于爱欲,六欲莫甚于男女。方今冬天雨雪之际,陈抟独坐蒲团,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将嘉酝一樽赐之;妙选美女三人,前去与他侑酒暖足。他若饮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官爵矣!”明宗从其言,于宫中选二八女子三人,美丽无比;装束华整,更自动人。又将尚方美酝一樽,遣内侍宣赐。内侍口传皇命道:“官家见天气奇冷,特赐美酝消遣;又赐美女与先生暖足,先生万勿推辞。”只见陈抟欣然对使开樽,一饮而尽;送来美人,也不推辞。内侍入宫复命,明宗龙颜大悦。次日,早朝已毕,明宗即差冯丞相亲诣礼贤馆,请陈抟入朝见驾。只等来时,加官授爵。
冯丞相领了圣旨,上马前去。你道请得来,请不来?正是:神龙不贪香饵,彩凤不入雕笼。冯丞相到礼贤宾馆看时,只见三个美女,闭在一间空室之中,已不见了陈抟。问那美女道:“陈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道:“陈先生自饮了御酒,便向蒲团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说:‘劳你们辛苦一夜,无物相赠。’乃题诗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遂闭妾等于此室,飘然出门而去,不知何往。”冯丞相引着三个美人,回朝见驾。明宗取诗看之,诗曰: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神女下阳台。明宗读罢书,叹息不已。差人四下寻访陈抟踪迹,直到隐山旧居,并无影响。不在话下。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当山。原来这山初名太岳,又唤做太和山;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是真武修道、白日升天之处。后人谓:“此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更名武当山。陈抟至武当山,隐于九石岩。
忽一日,有五个白须老叟来问《周易》八卦之义。陈抟与之剖晰微理,因见其颜如红玉,亦问以导养之方。五老告之以蛰法。怎唤做蛰法?凡寒冬时令,天气伏藏,龟蛇之类,皆蛰而不食。当初,有一人因床脚损坏,偶取一龟支之;后十年移床,其龟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陈抟得此蛰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数月不起。若没有这蛰法,睡梦中腹中饥饿,肠鸣起来,也要醒了。
陈抟在武当山住了二十余年,寿已七十余岁。忽一日,五老又来对陈抟说道:“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龙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讲诲之益,当送先生到一个好所在去。”令陈抟:“闭目休开!”五老翼之而行。觉两足腾空,耳边惟闻风雨之声。顷刻间,脚跟着地,开眼看时,不见了五老,但见空中五条龙夭矫而逝。陈抟看那去处,乃西岳太华山石上,已不知来了多少路,此乃神龙变化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