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住。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正是: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县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儿爱惜,自不必说。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赀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少赀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儿,合家欢喜。三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从。
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八老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
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本国去了。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妻子。”如此寒暑无间。有诗为证: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苏卿困虏旄俱脱,洪皓留金雪满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话说元泰定年间,日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中国,陕西、福建二处,俱有亲属。皇天护祐,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身全是倭奴形像,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枪无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掠宁绍,又到余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这普花元帅足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将。奉命克日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倭寇占住清水闸为穴。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水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首千余级,活捉二百余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