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用处?”张公犹自抵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南山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小保,贪财杀父,不分首从,俱各凌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细思量,天地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