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宣公死了。这是周定王十六年。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他只有十三岁,就是鲁成公。成公年幼,凡事都取决于季氏。季孙行父在朝堂召集诸位大夫商议说:“君幼国弱,非明确政刑不可。当初杀嫡立庶,是为了献媚齐国,以致失去了晋国。这都是东门遂做的事。仲遂有误国大罪,应该追治。”诸大夫都唯命是从。行父便派司寇臧孙许,驱赶东门遂家族。公孙归父从晋国归来,没进国境,知宣公已死,季氏正处治先人之罪,便出奔齐国,族人都跟从了他。后儒议论仲遂弑杀君主,又立宣公,身死不久,子孙就被驱逐,作恶的有什么好处?髯翁有诗叹道:援宣富贵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楹折“东门”乔木萎,独余青简恶名留。
鲁成公继位二年,齐顷公听说鲁国与晋国合谋伐齐,一面派使者和楚国结好,作为齐危急时的帮手。一面整顿战车,先伐鲁国,由平阴进军,直到龙邑。齐侯宠爱的卢蒲就魁轻敌冒进,被北门军士捉获。顷公派人登车,招呼城上人说:“还我卢蒲将军,立即退兵。”龙邑的人不信,杀了就魁,在城楼上把尸体肢裂了。顷公大怒,命令三军四面进攻,一连三昼夜,城被攻破。顷公将城西北角的人,不论军民全部杀死,以泄杀就魁之恨。正要深入,哨马探到卫国大将孙良夫,统兵将下齐国。顷公说:“卫国见我们国内空虚,来进犯我国,应当掉过头迎击他们。”便留部分兵力把守龙邑,班师往南进发。行到新界口,正遇到卫军前头部队副将石稷来到,两下都建了营垒。石稷到中军告诉孙良夫说:“我接受命令攻占齐国,是想乘虚而入。现在齐军已回来了,顷公亲自带队,不可轻敌。不如退兵,让给他们归去的路,等到晋、鲁二国合力并举时,才会万无一失。”孙良夫说:“本来想报齐君一笑之仇,现在仇人就夜面前,怎么能避呢?”便不听石稷的话,这天夜里率中军去劫齐营。齐人也料到卫军来偷袭,已有准备。良夫杀入营门,劫了空营;才要回车,左有国佐,右有高固,两员大将,围了上来。齐侯自己率大军来到,大叫:“跛子,留下头来!”良夫死命抵抗,正在危急时,却得到了宁相、向禽两队车马,前来接受。救出良夫往北逃奔。卫军大败。齐侯引两员大将从后面追来,卫将石稷的兵也到了,迎着孙良夫叫道:“元帅只管前进,我来断后。”良夫引兵急走,不到一里,只见前面尘头大起,车声如雷。良夫叹道:“齐国还有伏兵,我性命完了!”车马眼看来到近前,一员将领在车中鞠躬道:“小将不知元帅打仗,救援来迟了,还请恕罪!”良夫问道:“你是何人?”那员将领回答:“我是守新筑的大夫仲叔于奚。率领本部所有军士,还有一百多辆战车,足可一战,元帅不要忧虑。”良夫这才放心,对于奚说:“石将军在后面,你可以帮助他。”仲叔于奚应声挥车去了。
再说齐兵遇到石稷断后的队伍,正要交战,见北面大路车尘蔽日,打探是仲叔于奚领兵来到。齐顷公身在卫地,担心兵力不足,便鸣金收军,掠取辎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也不追赶。——后来与晋人打败齐军回国,卫侯因为于奚有救孙良夫的功劳,想封给他食邑。于奚推辞说:“我不愿意接受封邑,如能赐给‘曲县’、‘繁缨’,从而荣耀缙绅之中,于奚就满足了。”按周礼:天子的居地,四周都有县,叫“宫县”,请侯的居地,只有三面有县,唯独南方没有,叫“曲县”,也叫“轩县”;大夫则左右有县,“繁缨”,是诸侯装饰马用的。于奚的两个要求都是诸侯的待遇,于奚自恃有功,提出这样的要求。卫侯笑着答应了。孔子著《春秋》,论到这件事,认为只有名器能分别贵贱,不可给不应该给的人。卫侯赏赐不当!这是后话。
却说孙良夫收拾败军,进入新筑城中。歇息数日,诸将请示回去的日期,良夫说:“我本想报复齐国,反为齐国所败,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主公?应当去晋国求兵,活捉齐君,方出我胸中之气!”便留石稷等屯兵在新筑,自己亲自去晋国借兵。正遇上鲁国司寇臧宣叔也在晋国求兵。二人先和郤克通话,然后去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此唱合,由不得景公不依从。郤克考虑到齐国强大,请求战车八百辆,晋侯也答应了。郤克统帅中军,解张为驭手,郑邱缓为车右。士燮统帅上军,栾书统帅下军,韩厥为司马。在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从绛州城出兵,向东面进发。臧孙许先回鲁国报告,季孙行父和叔孙侨如率兵一同到新筑。孙良夫又去约会曹公子首。各军都在新筑聚齐,排列队伍,按次序前进,连接三十多里,车声不绝。
齐顷公预先派人在鲁国边境上观测动静,已知道臧孙许借到晋兵的消息。顷公说:“如果等待晋军入境,百姓就会震惊,应当把他们挡在边境外。”便检查车仗,挑选出五百辆战车,三日三夜,行了五百里,一直到鞍地扎营。
前哨报说:“晋军己在靡山下屯扎。”顷公派使者前去挑战,郤克答应明天决战。大将高固对顷公说:“齐、晋两国从来没交过兵,不知晋人是勇是怯,臣请求去探试一下。”于是驾驶单车,到晋营来挑战。晋国有一员末将也乘车从营门出来,高固拿块大石头打过去,正中那人脑袋,倒在车上,驾车的人惊慌逃跑。高固腾身一跃,早跳到晋将车上,脚踹晋车上的驭手,手挽辔索,飞驰齐营,转了一圈,大喊:“出卖我余下的勇气!”齐军都大笑。
晋军发觉去追赶,已经来不及了。高固对顷公说:“晋军虽然人数多,能战斗的少,不足畏惧。”第二天,齐顷公亲自披甲出阵,邴夏驭车,逢丑父为车右。双方各在鞍地摆开阵势。国佐率右军阻止鲁军,高固帅左军阻止卫、曹两军,两下相持,都不交锋,专等中军消息。齐侯自侍兵士勇敢,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都拉弓待命,说:“视我马足所到之处,万箭齐发。”一声鼓响,驰车直冲入晋阵。一时箭如飞蝗,普兵死者极多。解张胳膊时连中两箭,血流到车轮上,还是忍痛勉强拉住缰绳。郤克正击鼓进军,也被箭伤了左胁,血淌到鞋上,鼓声顿时缓慢下来了。解张说:“军队的耳目,是中军的旗鼓,三军凭此或进或退。伤还来到死的程度,不可不全力鼓励士气。”郑邱缓说:“张侯的话对呀!死生由命吧!”郤克握住鼓锤狠擂,解张策马,冒着飞箭前进。郑邱缓左手拿着斗笠,用来保卫郤克,右手挥戈杀敌。左右一齐擂鼓,鼓声震天。晋军以为本阵已经得胜,争先恐后冲锋,势如排山倒海,齐军挡不住,大败而逃。韩厥见郤克伤势很重,说:“请元帅休息一下,我尽力追上这贼子!”说完,引本部军士驱车追赶,齐军纷纷逃散。顷公绕着华不注山奔走。韩厥远远望见金舆,带力追逐。逢丑父对邴夏说:“将军急速冲出包围,去取救兵,我替你驭车。”邴夏下车而去。晋兵来追的更多,围华不注山三圈。逢丑父对顷公说:“事情很危急了!主公快将锦袍绣甲脱下,给我穿上,假扮成主公,您穿上臣的衣服,在一旁执缰绳,来迷惑晋人。如果发生不测之事,我代君主去死,您快逃脱吧。”顷公依从了他的话。更换完衣服,就快到华泉了。韩厥的车,已快碰到马脑袋了。韩厥见一人锦袍绣甲,以为是齐侯,便用手拉住马缰,行礼说:“我们主君不能推辞鲁、卫两国的请求,命令群臣到贵国问罪。我在军中恭候你,愿意为君侯驭车,回报您到敝邑的屈辱。”丑父假装口渴不能回答,把瓢给齐侯说:“丑父为我取点水来。”齐侯下车,装做去华泉取水,到了水边,嫌水混浊,又到另一处取清水。后来绕到山的左面逃走了,正好遇上齐将郑周父驾车来到,说:“邴夏已陷在晋军中了!晋军势力浩大,只有这条路兵力少,主公赶紧上车。”便把缰绳交给齐侯,然后登车走脱。韩厥先派人把消息报告晋军说:“已经抓获齐侯了。”郤克大喜。等韩厥把丑父献上,郤克见了说:“这不是齐侯呀!”郤克曾到过齐国,认识齐侯,韩厥却不认识,因此被他设计逃走。韩厥生气地问丑父说:“你是谁?”回答:“我是车右将军逢丑父。要问我的君王,方才去华泉取水的人就是。”郤克大怒,说:“军法:‘欺三军者,该当死罪!’你冒名齐侯,来欺骗我们,还想活吗?”喝叱左右:“拉出去斩了!”丑父大呼说:“晋军听我一句话,从现在起没有替君王赴死的了。丑父使君王免于受难,今天却被杀死了!”郤克命令解开绑他的绳子,说:“他对君王尽忠,我杀他怕不祥。”便用车将其载走。
陶渊明有一首诗云:绕山戈甲密如林,绣甲君王险被擒。千尺华泉源不竭,不如丑父计谋深。
后人叫华不注山为金舆山,正是因为齐侯金舆驻在此地而得名。
顷公逃回本营,念丑父救命之恩,又乘轻率驰入晋军,寻找丑父,反复出入三次。国佐、高固二将,听说中军大败,恐怕齐侯有闪失,分别引大军来救驾,见齐侯从晋军中出来,大惊道:“主公为何不保重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呢?”顷公说:“逢丑父代寡人陷在敌阵中,不知生死,我坐不安席,所以来寻找。”话没完,哨马报:“晋兵分五路杀来了!”国佐说:“士气已经受挫,主公不能久留在这里。暂且回国中坚守,等待楚国救兵的到来。”齐侯听了他的话,便引大军回到临淄去了。郤克引大军,以及鲁、卫、曹三国之师,长驱直入,所过的关隘,全都烧毁,直抵齐国都,一心想灭掉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