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晋文公商量分兵进攻曹国和卫国,向郤縠问计。郤縠回答:“我已经同先轸商量好了。现在曹、卫两国并不可怕,分兵就可以取胜,但可怕的是楚国。主公应该以讨伐曹国为借口,向卫国借路,卫国和曹国刚刚和睦,一定不会答应。我们从南部渡兵过黄河,出其不意,直捣卫国境内,这就是所说的‘迅雷不及掩耳’,十有八九会胜利。既然战胜了卫国,然后乘势直逼曹国边境。曹伯平素就丧失了民心,又害怕我们打败卫国之威,攻破曹国是没有问题的。”文公大喜,叹道:“您真是有学问的大将!”立即派人去卫国借道路伐曹。卫国大夫元咺对卫成公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曾经路过卫国,先君并没有以礼相待,现在又来借道,主君一定要答应。否则,晋国一定会先进攻卫国,然后进攻曹国。”卫成公说:“我与曹国共同服从楚国,如果借给他们伐曹国的道路,恐怕还没有使晋国高兴,却先使楚王发怒。晋国发怒,我们还可以依仗楚国,连楚国都恨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便不答应借道。晋国的使者回去向文公汇报。文公说:“果然不出元帅所料!”便下令绕道向南。渡过了黄河,走到五鹿的田野上,文公叹道:“唉!这是介子推割股的地方啊!”说完,不觉潸然泪下。众将也都伤感不已。魏犨说:“我们应当攻占城邑,为主君报仇雪耻,叹息又有什么用?”先轸说:“魏武子的话对。我愿意率领自己的兵马,单独去攻占五鹿。”文公赞赏他的勇气,点头答应。魏犨说:“我去助您一臂之力。”说完,二人上车前行。先轸命令军士们多带旗帜,凡是经过的山林高地,都要插上旗帜,务必要高出树林。魏犨不解地问:“我听说‘兵行诡道’,今天却到处插旗张扬,使敌人防备,这是什么道理?”先轸说:“卫国一向臣服齐国,最近才屈服荆蛮,国中百姓都不顺从,常常担心中原国家来征讨。我们主君要继承齐桓公的霸业,就不能示弱,理应先声夺人。”却说五鹿的百姓,没料到晋兵突然来到,登城一望,只见旌旗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兵马。无论城内城外的居民,都争先恐后逃窜,守将禁止不住。
先轸兵到之时,无人防守,一鼓作气,进入城中。派人向文公报捷,文公喜形于色,对狐偃说:“舅父当年说得到土地,今天果然应验了!”便留下老将郤步扬守五鹿,大军前移,驻扎在敛盂。不料郤縠突然得了病,文公亲自去探视。郤縠说:“我蒙受主公不世的厚待,本想肝脑涂地,报答主公知遇之恩。怎奈天命有限,应验了折断帅旗的预兆,早晚就要死了。我还有一句话对主公说。”文公说:“你有什么话?我没有不听从的。”郤縠说:“主君攻伐曹国、卫国,从根本上说是对付楚国。对付楚国必须以计取胜,以计取胜必须先联合齐国和秦国。秦国远而齐国近,主君快派一使臣去结交齐侯,表示愿意与齐国结盟。齐国正恨楚国,也想结交晋国。如果能联合齐国,那么卫国、曹国一定会害怕而请求和解,秦国也就会与我们结盟。这是对付楚国的万全策略。”文公称赞说:“妙计!妙计!”便派使者与齐国通好,叙述桓公在世时的友谊,愿意和齐国结盟,共同抵抗荆蛮。
这时齐孝公已死,国中百姓推举他弟弟潘继位,这就是齐昭公。潘是葛嬴所生,新继君位,为了夺回阳谷,正想与晋国联合抵制楚国。听说晋侯大军驻扎在敛盂,当天就起身到卫国与晋文公相会。卫成公见五鹿已经失守,忙派宁速的儿子宁俞前来谢罪,请求和解。文公说:“卫国不同意借道,现在却害怕而求和,不是他们的本意。我早晚要踏平楚丘。”宁俞把这话转告给卫侯。这时楚丘城中,传言晋兵就要到了,人们寝食不安。宁俞对卫成公说:“晋国怒气正盛,举国百姓惊慌失措,主君不如暂时出城躲避一下。晋国知道主公已出城,一定不会来攻楚丘。然后再乞求晋国,与之和好,这样才能保全社稷。”成公叹息着说:“先君不幸对逃亡的晋公子失礼,我又一时不察,不答应借道,才到了这种地步。连累了国中百姓,我也没脸再住在城中了!”便让大夫咺和自己的弟弟叔武管理国家,自己到襄牛去居住;同时派大夫孙炎到楚军求救。这是早春二月的时候。髯翁有诗一首,写道:患难何须具主宾?纳姬赠马怪纷纷。
谁知五鹿开疆者,便是当年求乞人!二月里,郤縠死在晋军营中。晋文公痛惜不已,派人护送回国。因为先轸有攻占五鹿的功劳,便被提升为元帅。用胥臣为下军的副将,补充先轸的位置。——赵衰以前举荐胥臣见识广,所以才任命他。文公要灭掉卫国,先轸劝道:“我们本是为楚国围困齐国、宋国而来,现在齐、宋二国的危难还没有解除,却先灭别的国家,不是作伯主的存亡恤小的大义。何况卫国虽然无道,但他们君主已经逃跑了,废立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如移师向东,讨伐曹国,等到楚军来救卫国,我们已经在曹国了。”文公认为他说得有理。
三月,晋国军队包围了曹国,曹共公召集群臣商议办法。僖负羁说:“晋君这次前来,是为报仇恨。盛怒之下,我们不能和他作战。我愿意作为使者向晋君请罪,乞求和解,挽救一国百姓的灾难。”曹共公说:“晋国不容纳卫国,怎么肯单单容纳曹国呢?”大夫于朗说:“我听说晋侯逃亡路过曹国的时候,负羁私下赠送饮食,现在又自己要求作使者,这是卖国之计,不能听从。请主公先斩负羁,我自有退晋之计。”曹共公说:“负羁作为谋臣,对国不忠,姑且念他世家之臣,免于杀头,罢官归家。”负羁谢恩后出朝。
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共公又问于朗:“你有什么计策?”于朗回答:“晋侯刚刚取胜,气势一定嚣张骄横。我诈写密信,约定黄昏献出城门。预先令精兵拿着弓箭,埋伏在城门内,把晋侯骗入城中,然后把悬门放下,万箭齐射,不愁晋侯不化为粉末。”曹共公听从了他的计谋。晋侯得到于朗的降书,便要进城。先轸劝道:“曹国兵力没有损伤,怎么知道不是诈降?请试试他们。”便在军中挑选一个相貌英武,长着长胡子的人,穿着晋侯的衣服代替文公进城。侍卫勃鞮主动请求为他驾车。黄昏刚过,城上竖起一面降旗,城门大开,假晋侯带着五百多人,长驱直入。还没走一半,城墙内外只听得梆子声齐响,箭如飞蝗一样射来。众人急忙要调转车头冲出,闸门已经关了。可惜勃鞮和三百多人,死在一起!幸亏晋侯没去,否则也就“昆岗失火,玉石俱焚”了。晋文公从前路过曹国的时候,许多曹国人都认识他,当天夜里仓卒之间难辨真伪。于朗以为晋侯已死,在曹共公面前,好一番吹嘘!等到天亮后检验,才知道是假的,兴头大减。晋军还没入城的士兵,逃回来见晋侯。文公怒上加怒,派兵加紧攻城。于朗又献计说:“可以把射死的晋兵,暴尸在城头上,晋军看见了,一决会伤心气沮,攻城就难尽全力。再拖延几天,楚国的救兵就要到了,这是动摇军心的计策。”曹共公又按他的话去做。晋军望见城头用枰竿吊着同伴尸体,层层叠叠,口中怨恨叹息之声不绝。文公对先轸说:“恐怕军心发生变化,现在该怎么办?”先轸回答:“曹国的坟墓,都在西门外。可以把部队分出一半人,围在墓地周围,做出要挖掘的样子,城中一定害怕,害怕就会大乱,那时就有机可乘了。”文公说:“好!”便下令在军中传言:“要挖曹国人的坟墓。”命狐毛、狐偃带领自己的部队,来到墓地,准备好铁锹锄头,限定明天午时,拿着墓中的骷髅献功领赏。城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心惊胆颤。曹共公派人在城头上大声叫喊:“不要挖墓,这次我们真正投降了!”先轸也叫人回答说:“你们诱杀我军,又暴尸城头,众士兵心中不忍,所以才要挖墓,以泄此恨!你们能殡殓死者,装好棺木送回我军,我就会召回士兵。”曹人说:“既然如此,请宽限三天!”先轸回答:“三天内不送回装好棺木的尸首,别怪我污辱你们祖宗!”曹共公果然把城上的尸骸都收拾起来,清点数目,准备棺木,三天之内,装殓得整整齐齐,放在车上。先轸定下计策,先命狐毛、狐偃、栾枝、胥臣整顿好兵车,分成四路埋伏,只等曹国开城门送棺木时,从四门一齐攻打进去。到了第四天,先轸派人在城下大声叫道:“今天还我尸棺吗?”曹国人在城上答应:“请解除包围,退兵五里,那时就交还尸棺。”先轸禀告文公后,下令退兵,果然退后五里。只见城门打开,装着棺材的车从四门推出。才出来三分之一,忽然听到炮声大响,四路伏兵一齐冲出,因城门被车堵塞,慌忙中难以关闭,晋兵乘乱攻入城中。曹共公正在城上弹压,魏犨在城外看见后,从车中一跃而起,飞身上城,劈胸揪住,捆成一团。于朗跳下城楼企图逃跑,被颠颉抓住斩首。晋文公带领众将登上城楼受捷。魏犨献上曹共公,颠颉献上于朗首级,其余各将也都有擒获。晋文公下令取来当官的登记薄,三百名官员都有姓名,按薄收拿,一个也没有逃脱。其中没有见到僖公负羁的名字,有人说:“负羁因为劝说曹君求和,已经被削职为民了。”文公指着曹伯数说他的罪行:“你们国家只有一个贤臣,你却不能任用;只信任一班奸诈小人,就如问小孩嬉戏一样,不亡国还等待什么呢?”喝令:“囚禁在大寨之中,等战胜楚国后,再对他进行处理。”曹国三百名官员,全部斩首,抄没家中财产,用来赏给士兵。僖负羁对文公有赠饭之恩,因其家住在北门,下令北门四周一带“不许惊动。如果有人冒犯僖家一草一木者,定当斩首!”晋文公分配众将,一半守城,一半随自己驻扎在大寨。
胡曾先生有咏史诗写道:曹伯慢贤遭絷虏,负羁行惠免诛夷。眼前不肯行方便,到后方知是与非。
却说魏犨、颠颉二人,平常就有恃功骄横之意,今天见晋侯下令保全僖氏一家,魏犨忿忿不满,说:“我们今天擒君斩将,主公并没有一言夸奖。
一盘饭食,有多少恩惠,却如此认真,真是轻重不分!”颠颉说:“这个人如果在晋国做官,一定被重用,那时我们就会被他欺压,不如现在放一把火烧死他,免除后患。即使主公知道了,难道真会斩首吗?”魏犨赞叹道:“言之有理!”二人坐下饮酒,等到夜深人静,私自带领士兵,围住僖负羁的家,前后门一起点起火来,一时火焰冲天。魏犨乘着酒醉,依仗神勇,跳上门楼,冒着大火,在房檐上奔走如飞,要找僖负羁杀掉。谁知道房梁被烧,倒塌下来,“扑通”一声,魏犨失脚掉在地上,跌个仰面朝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一根断梁落下,正打在魏犨的胸脯上。魏犨痛得说不出话来,登时口吐鲜血,前后左右,火球乱滚,只得挣扎着起来,仍然攀着庭柱跃上屋顶,盘旋而出。满身衣服上都带着火,扯得赤条条的,终于免了焚身之祸。魏犨虽然勇猛,这时也疲劳不堪,摇摇欲坠了。碰巧颠颉赶到,扶他到空地上,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一同上车,回寓所休息。
却说狐偃、胥臣二人在城内,看见北门起火,怀疑有兵变,慌忙带部队来察看。见僖负羁家中着火,急忙令士兵救火,待到扑灭大火时,已经烧得七零八落了。僖负羁率领家人救火,被烟熏倒,等到救起来时,已经中了火毒,人事不省。他的妻子说:“不能让僖家没有后代!”抱着五岁的儿子僖禄逃到后园,站在脏水池中,才得幸免。忙到五更时,大火才渐渐息灭。僖家死了好几个人,烧坏房屋民宅十多家。狐偃、胥臣二人打听到是魏犨、颠颉二人放的火,大吃一惊,不敢隐瞒,飞马报到大寨。大寨离城五里远,当天夜里虽然望见城中火光,但不明白情况,直到天亮以后,文公接到报告,才知道原因。当时文公上车入城,先到北门看望僖负羁,负羁睁开眼睛看一看,就瞑目而亡。文公叹息不已。负羁的妻子抱着五岁的孩儿僖禄,哭着拜倒在地上。文公也不禁泪下,对她说:“嫂子不必愁,我为你养育孩子。”当即授予怀中的小孩为大夫,赠给大批金银布帛,厚葬负羁,并携带僖负羁的妻儿回晋国。直到曹伯归附晋国后,负羁的妻子想回乡扫墓,才派人送回。
僖禄长大以后,仍在曹国做大夫,这是以后的事。
当天文公命令司马赵衰,商议违背军令放火的罪行,要诛杀魏犨、颠颉。
赵衰劝道:“这两个人有十九年跟随逃亡的功劳,最近又立了大功,可以饶了他们。”文公大怒,说:“我之所以能取信于百姓,是因为命令。臣不遵守命令,不可以说是臣;君不能对臣正法令,不能称为君。君不君,臣不臣,怎么能建立国家?众大夫为我立功的人很多,如果都可以违反命令,擅自做事,我从今以后不能再下一道命令了!”赵衰又说:“主公的话非常对。但魏犨天生勇将,其他人都比不上,杀了实在可惜!而且犯罪有首犯、从犯的区别,我以为杀颠颉一个人,足够警告众人了,为什么二人都要杀掉呢?”文公说:“听说魏犨胸部受伤起不来了,为什么怜惜早晚就要死的人,却不执行我的命令呢?”赵衰说:“请让我以您的名义去探视一下,如果他快死了,就按主公说的去做。假如仍然能驰骋,就留下这员虎将,以备缓急之用。”文公点头说:“好。”便派荀林父去召颠颉,让赵衰去探视魏犨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