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卫大夫元咺逃往晋国,见到晋文公,伏地大哭,诉说卫侯猜忌叔武,因而派前驱射杀叔武的经过。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说得文公恼怒起来,用好话反复安慰了元咺,并留他在馆驿里住下。然后召集群臣问道:“我依靠各位卿士的力量,一举战胜楚国。践土会盟,天子亲自慰劳,各国诸侯如影相随。霸业的兴盛,我私下里认为可以比得上齐桓公了。怎奈秦人不来赴约,许人不参加会盟,虽然郑伯接受了盟誓,但仍抱有怀疑、不忠之心。卫侯刚刚复国,就擅自杀掉受盟的弟弟。如果不再申张誓约,严行征讨,诸侯虽然和好,但终久必将离异,各位卿士有什么好计策提出来?”先轸上前道:“邀集会盟,讨伐叛逆,是霸主的责任。我请厉兵秣马,等候大王的命令。”狐偃说:“不应如此。伯主所以能在诸侯间畅行无阻,无不是凭借天子的威仪。
如今天子亲自慰劳君王,而大王的朝见礼仪还没有实行,我们确有疏漏之处,怎么能让别人服从?不如假借朝见周王为名,号召诸侯,若有不来者,以天子的命令兴师问罪。朝见天子是大礼,征讨怠慢天子之罪是大名。执行大礼而申扬大名,是伟大的业绩,请主公考虑这一点!”赵衰说道:“子犯说得十分正确。但是照我的浅见,恐怕觐见天子的举动,未必能成。”文公问:“为什么不成?”赵衰答道:“入朝觐见天子的礼仪,很久没有实行。以晋国的强大,纠合其他国家去京师,经过的地方,谁不震惊?我怕天子怀疑主公而拒绝。天子推辞不受觐礼,有损主公的声威。不如请天子到温邑,主公在那儿率诸侯觐见。君臣互不猜疑,这是第一方便。各国诸侯不受劳顿,这是第二方便。温邑有叔带的新宫,不必麻烦再建,这是第三方便。”文公问:“天子可能去吗?”赵衰道:“天子高兴亲近晋国,且乐于接受朝礼,为什么不可能?我请求做主公的使臣到周土去,商量入朝的事,同时又只有乘此机会揣摩天子的心思。”文公大喜,传令赵衰到周拜谒襄王。赵衰见到周襄王,再三叩头,向上奏说:“我们主公重耳,感激天子慰劳授命的恩德,要率各国诸侯到京师,兴办朝觐之礼,乞望天子明察此心!”襄王沉默不语,命赵衰到使馆安歇。然后立即召见王子虎,商议此事,襄王问:“晋侯要带领众人入朝,用心不可测,怎样推辞呢?”子虎答道:“臣子请求面见晋国来使,探请他们的真意,能推辞就推辞。”子虎辞别襄王,到使馆见了赵衰,说起入朝的事。子虎说:“晋侯率领各位姬姓诸侯,尊奉辅佐天子,兴数代被废弃的盛典,真是王室的大幸事!但是列国群集,行李充斥城廓,车夫人马众多,士子庶民不曾见到过,妄加猜疑,容易招至谣言,或者互相讥讽讪笑,反辜负了晋侯的一片忠爱之意,不如算了。”赵衰道:“我们主公想见天子,确实出于至诚。我出发时,已将檄文传送各国,约好在温邑聚齐。如果废除不办了,这是用天子的事做儿戏,我不敢带回这个旨意。”子虎问:“那怎么办?”赵衰答道:“我有个主意,但不敢说。”子虎说:“子余有什么良策?我定听从!”赵衰说:“古时候,天子有时常巡访、省察四方百姓的先例。何况温邑也是从前京城之内的地方。天子如果以巡游狩猎为名,驾临河阳,我们主公也因此率领诸侯,举行觐见的礼仪。上不失掉王室的尊严,下不辜负我们主公忠敬的诚意。不知可行不可行?”子虎道:“子余的主意,真是两全其美。我立刻转达给天子。”子虎回朝,将赵衰的话对襄王说了。襄王十分高兴,约好冬十月的吉日,御驾亲临河阳。赵衰回去报告晋侯。晋文公将朝见天子的活动传达给诸侯,约定好十月初一这天在温邑聚齐。
到了这天,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都到了。秦穆公说:“上次践土会盟,因担心路远误期,所以没能参加。这次愿意跟随在诸侯的后面。”晋文公向他表示谢意。当时,陈穆公款刚死,儿子共公朔新立为王,因怕晋国的威势,也披麻带孝赶来了。
邾、莒这类小国,当然没有不到的。卫侯郑知道自己有罪,本不想去。宁俞劝道:“如果不去,增加罪责,晋人必来征讨。”卫成公这才上路。宁俞、鍼庄子和士荣,三人随从前往,到了温邑,文公不与他相见,派兵看守他们。
只有许国始终顽固,不听晋侯的旨意。除此外,总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十国,先在温邑会谈。不出一天,周襄王御驾到了,晋文公引领众诸侯将襄王迎到新宫住下。然后上前请安,再拜叩首。第二天五更时,十路诸侯,衣冠楚楚,披金带玉,整整齐齐,朝见天子,众人过后,扬起一地的风尘。贡品异常丰富,各国诸侯都竭尽地主之仪;举止非常谦恭,都争着一睹天子的欢颜。这回朝礼,比践土更加庄重。有诗为证:衣冠济济集河阳,争睹云车降上方。虎拜朝天鸣素节,龙颜垂地沐恩光。丰宫盛事空前代,郏鄏虚名慨下堂。
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狩亦何妨?典礼完毕后,晋文公将卫叔武的冤情,对襄王讲了,并请王子虎一同决断这桩案子。襄王准许了。文公约子虎到公馆,宾主按顺序坐好了。派人以天子之命传讯卫侯。卫侯身着囚服而来。卫大夫元咺也到了。子虎称:“君臣不能当面说理,可以由人代替卫侯。”便叫卫侯留在廊房。宁俞寸步不离,侍候在卫侯的身边。鍼庄子代替卫侯,同元咺说理;士荣代理治狱的官员,证实这件事。元咺口若悬河,从卫侯逃到襄牛说起,如何嘱咐太叔留守国政,以后又如何杀元角,再杀太叔,一件件仔细讲述。鍼庄子说:“这都是歂犬的谗言造成卫侯的误听,不完全是卫侯的责任。”元咺说:“歂犬开始对我说,要拥立太叔。如果听了,主公岂能重新入主国家?只为了元咺仰慕体量太叔爱兄的心情,所以拒绝了歂犬的要求,不料他反施离间之计。卫侯如果没有猜忌太叔的意思,歂犬的诽谤,怎么听得进去?我派儿子元角去陪从主公,正是要表明自己的心迹,本是一片好意,元角却无辜被杀。就他杀掉我子元角的用心,便证明杀太叔的用心了。”士荣打断说:“你怀藏杀子的怨恨,不是为太叔。”元咺说:“我常说‘杀子是私怨,守卫国家是大事。’我虽不好,却不敢以私怨荒废大事。当时太叔报信致晋侯,请求恢复他兄长的君位,这信稿就是我的手笔。如果我心藏私怨,怎么肯这样呢?只说是我们主公一时之误,还指望他心生忏悔之意,不料又拖累太叔遭此大冤枉。”士荣又说:“太叔没有篡位的心思,我们主公已谅察了。他误遭歂犬的毒手,不是卫侯的意愿。”元咺说:“主公既然知道太叔没有篡位的心思,以前歂犬的话,都是虚谬的,就该加罪于他,怎么能听他的,提早动身呢?等到入国,又用他做前驱,明明是要借刀杀人,因此很难说不是他的意思。”鍼庄子低头不语。士荣又反驳说:“太叔虽遭冤枉被杀,但太叔是臣,卫侯是君。自古以来,为人臣被君枉杀的,不可胜数。何况卫侯已将歂犬斩了,又为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还有什么罪?”元咺说:“过去,夏桀枉杀关龙逢,商汤赶走他。商纣王枉杀比干,武王讨伐他。商汤和武王,同是桀与纣的臣子,看到忠良枉受冤屈,就发动正义之师,诛杀他们的君王,来安抚他们的百姓。何况太叔是兄弟,又有摄守国家的功劳,不是龙逢、比干所能相比的。
卫郑不过是侯位,上听命于天子,下听命于方伯,又不能与桀、纣贵为天子拥有四海相比。怎么能说无罪呢?”士荣语塞,又转口说:“卫君固然不能这样比,但你是他的臣子,既然忠心为主公,为什么主公一入国,你就出逃呢?不去朝贺主公,是什么道理?”元咺说:“我辅佐太叔守国,确实出于主公的旨意;主公连太叔都不能容纳,还能容纳元咺吗?元咺出逃,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要为太叔伸明不白之冤啊!”晋文公在座上,对子虎说:“看士荣、元咺争辩几个回合,从各方面看都是元咺在理。卫郑是天子之臣,不可擅自决断,就先对卫国的大臣施加刑法。”喝令左右说:“凡是跟随卫侯的,统统杀掉。”子虎说:“我听说宁俞是卫国的好大夫,他在兄弟君臣之间,往来调停,煞费苦心,无奈卫君不听他的?况且这桩讼事与宁俞不相干,不能连累他。士荣代为士师,断案不明,应当首先受到惩处。鍼庄子一言不发,自知理亏,可从轻发落。只靠君侯明断!”文公依照他的话,将士荣斩首,鍼庄子砍掉双脚,宁俞暂且赦免不问。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文公仔细陈述卫家君臣两方狱词说:“如此冤情,如果不杀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请传命司寇,施行刑法,以彰扬上天对罪恶的惩罚!”襄王说:“叔父裁断讼案,明了清楚。只是这样,还不足为训。
我听说,‘《周礼》设置双方讼事,是为审讯平民,君臣之间没有诉讼,父子间没有诉讼。’如果臣与君争辩是非,这是没有上下之分了。如断臣子胜了,为臣而杀君,背礼太远!我担心这样无法惩恶扬善,却恰好教人倒行逆施了。我又怎么能偏袒卫侯呢?”文公诚惶诚恐,谢罪道:“重耳没有看到这点。既然天子不加诛杀,该用槛车将卫郑送往京师,听候裁决。”文公仍旧带了卫侯回到公馆,令军士照旧看管。一面打发元咺回到卫国,任他另立英明的君侯,以取代卫郑的君位。元咺到达卫国后,与群臣商议,假称:“卫侯死刑已定,今天奉了襄王的旨意,选立贤德的君主。”群臣共同推举一个人,便是叔武的胞弟,名适,字子瑕,为人十分宽厚。元咺说:“立这个人,正符合‘兄终弟及’之礼。”于是,奉举公子瑕即位。元咺做丞相,并有司马瞒、孙炎、周歂、治廑一班文臣武将辅佐。卫国的新政权,大致已定。